• 《第三十一章》沙寧 阿爾志跋綏夫作品集

    在一會兒工夫之內,薩魯定的生命經過了一個完全的變化。這生命從前是無顧忌的、安詳的、快樂的,如今在他看來,卻似乎是扭曲失形的、可怕的、不可忍受的了。嬉笑的面具已經落下了,一個巨怪的可怕的臉顯露出來了。

    太那洛夫叫了一乘馬車來,送他回家。在路上,他過度地表示他的痛楚與虛弱,因此,不去睜開他的眼睛。用了這個方法,他想,他乃可以免避了千百只眼睛射在他身上,與他的眼睛相遇時的羞恥。

    馬車夫的瘦削的脊背,車窗中的經過的惡意的疑問的臉,以至于太那洛夫的圍繞于他腰間的手臂,在他的想象中,全都表現出并不假飾的輕蔑。這個意識成了那么專注的痛苦,竟使薩魯定幾乎要暈過去。他覺得,仿佛他已失去了他的理智,他渴想死去。他的腦筋拒絕去承認所發生的事。他繼續地想著,總有一個錯誤,一點誤解,而他的地位也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無望、那么可哀。然而真實的事跡留在那里,而他的失望便更為黑暗下去。

    薩魯定覺得,他是被人支助著的,他是在痛楚之中的,他的雙手都是血污與塵土。這真的使他驚訝去知道,他仍然還感知到這一切。有的時候,當車子疾轉了一個彎子,撲到一邊去時,他微開了他的眼睛,看見,仿佛是帶著眼淚的,熟悉的街道、房子、人民以及禮拜堂。什么都沒有變動,然而一切都似乎含有敵意的、奇怪的與無限的遼遠。

    經過的人停步凝望著。薩魯定立刻閉上了眼,羞恥而且絕望。這路似乎無窮無止。“走快一點!走快一點!”他焦急地想道。然而他又自己懸想到了他的男仆的、他的房主婦的以及鄰人們的臉,這又使他希望那旅途是永遠沒有終止的。僅要的是像那樣地走著走著,把眼閉上了!

    太那洛夫是異常羞于這一段旅途。他臉色非常的紅,非常的紛亂,直向前面望著,努力要給觀者以一個印象,表明他并沒有參與于這個事件之中。

    起初,他裝作同情于薩魯定,但不久便墮入沉默之中,間時地從他的緊閉的牙齒中,催促馬夫拉得快點。從這個地方,且也從他手臂的躊躇不定的支撐,有時簡直要抽了開去,薩魯定便很正確地明白太那洛夫所感想的。薩魯定一想到,他一向所視為絕對的為他的低下的人物,也要感到為他而羞時,他便堅信,現在一切都完結了。

    他沒有幫助便不能走過天井。太那洛夫和那個驚嚇顫抖的勤務兵幾乎是抬了他走。如果還有別的旁觀者的話,薩魯定是不看見他們的。他們在沙發上為他預備了一個鋪位,躊躇而無助地站在那里。這個,很使他觸怒。最后,仆人恢復了他自己,便去取了些熱水和手巾來,小心翼翼地把薩魯定臉上和手上的血漬都洗去了。他的主人躲避了他的注視,但在勤務兵的雙眼中,并沒有一點的惡意或輕蔑;僅有那種的如慈心的老看護婦所可感到的恐怖與憐憫。

    “唉!這是如何發生的,老爺?唉,天呀!唉,天呀!他們對他做了什么事?”他咿唔道。

    “這沒有你的事!”太那洛夫憤怒地嘶道,立刻紛亂地向身后望著。他走到窗邊,機械地取出一支香煙,但不能決定,當薩魯定躺在那里時,他應該不應該吃煙,于是他又匆匆地將他的香煙盒子塞入衣袋中了。

    “我要去請醫生來嗎?”勤務兵問道,立正著,并不以他所受到的粗暴的回答為凌辱。

    太那洛夫躊躇地伸出他的手指來。

    “我不知道。”他以一種變了的聲音說道,當下他又回顧了一下。

    薩魯定聽見了這些話,一想起醫生將要看見他的被打的臉,心里便恐怖起來。

    “我不需要任何人。”他微弱地咿唔道,想要告知他自己和別的人,他是快要死去了。

    現在,他的臉部已經洗清了血與灰土,不再是看見怕人的了,但卻更引起了厭惡。

    太那洛夫完全出于獸類的好奇心,匆匆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在一會兒工夫,又轉眼他向。這個舉動幾乎是不可察知的,然而薩魯定卻帶著說不出的痛苦與絕望而注意到了。他更緊地閉上了他的眼睛,以一種破裂的、欲泣的聲音叫道:

    “離開我!離開我!唉!唉!”

    太那洛夫又看了他一眼。立刻一種憎惡與輕蔑的感情占有了他。

    “他現在真的快要哭出來了!”他想道,帶著些惡意的滿足。

    薩魯定的眼閉上了,他很安靜地躺在那里。太那洛夫以他的手指輕輕地在窗盤上敲著,扭著他的髭須,起初,四面地望著,然后望著窗外,感到自私地懇切地要走開去。

    “我還不能走開,現在,”他想道,“如何可詛咒的膩煩呀!最好等到他睡著了。”

    再一刻鐘過去了,薩魯定顯得很不安定。在太那洛夫看來,這種的間停是不可忍耐下去的。最后,受苦者躺著不動了。

    “啊哈!他睡了,”太那洛夫想道,內心地覺得愉快,“是的,我可確定他已睡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了房間,如此,他的刺馬距的咯咯聲便很難聽得見了。薩魯定突然地睜開了眼。太那洛夫靜靜地立定了,但薩魯定已經猜出了他的心事,而太那洛夫也知道他的行動是被偵察著的。現在,有些奇怪的事發生了。薩魯定閉上了眼,假裝入睡。太那洛夫想要告訴他自己說,這是真睡,然而同時他又完全地警覺到,每個人都在看守著別的人呢;所以,以一種笨拙的彎身的姿勢,他便踮起了腳尖,偷走出了房外,覺得如一個被證實的奸臣一樣。

    房門輕輕地在他后面關上了。將這兩個男人縛在一塊很久的友誼的帶便是這樣的永久地斷了。他們倆全都覺得,現在有一個深溝間隔在他們之中,這道深溝是永造不了橋梁的;所以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彼此一無干系的了。

    在外面的房里,太那洛夫呼吸得比較自由。他對于他自己與那個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依賴著的人之間的關系的斷絕,并沒有余憾。

    “聽我說!”他對仆人說道,仿佛為了形式上的必要,他應該要說的,“我現在走了。如果有什么事發生——唔……你明白……”

    “很好,先生。”兵士答道,臉上顯得很驚嚇。

    “所以現在你要知道……看看繃帶要常常地換過。”

    他匆匆地走下了石階,在關上了園門之后,他抽了一次深深地呼吸,當他看見他前面是廣闊的寂寞的街道時。現在,天色幾乎烏暗了,太那洛夫很高興,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的緋紅的臉。

    “我自己也幾乎要混入這件可怕的事務之中。”他想道,當他走近了林蔭路時,他的心沉下了,“總之,這件事對于我有什么干系呢?”

    他如此的要想安慰他自己,努力地要忘記了伊凡諾夫如何地拖他開去,他的那么大的力量,幾乎使他跌倒。

    “鬼取了去!如何的一件不快的事!這全是一個薩魯定的傻子!他為什么要和這種下等人在一處呢?”

    他愈是思想起這件意外的事的全部不快,他的平庸的身體便愈是表現出一種恐嚇人的樣子,當時他穿著緊緊地扎在身上的騎馬褲,漂亮的皮靴,白色的軍衣,趾高氣揚地走著。

    在每一個經過的人身上,他都預備要偵察出譏嘲與輕蔑;實在的,在最輕微的激動上,他便要狂猛地拔出他的刀來。然而他卻遇見很少很少的人,他們如逝去的陰影似的,在黑暗的林蔭路的邊上迅速地走過去了。在到了家中時,他變得鎮定一點,然后他又想起伊凡諾夫所做的事。

    “我為什么不去打他?我應該在頷上給他一記。我可以使用他的刀。我也有我的手槍在我的衣袋中。我應該如槍擊一只狗似的擊他。我怎么會忘記了那柄手槍呢?唔,總之,大約我不動手也是不錯的。假定我殺死了他呢?這便成了警察的一件事了。那些人之中,也許有人也懷有手槍的!事情多著呢,噯?無論如何,沒有人知道我有武器在身,并且,這件事也會漸漸地過去了。”

    太那洛夫在拿出他的手槍,放入桌子抽屜中之前,小心地四面地看了一看。

    “我將立刻到聯隊長那里去,對他解釋明白,我對于這件事一點也沒有干系。”他想道,當下他鎖了抽屜。然后一個不可抵抗的沖動,捉住他,要到軍官的同席者那里去,當作一個眼見者,正正確確地將發生的事描寫出來。軍官們已經在公園中聽見了那件事,他們匆匆地回到了光光亮亮的會食室中,以熱熱的話,說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真的還是愉悅于薩魯定的失敗,因為他的衣服與舉止的漂亮俊美,極常地把他們放入陰影中去。

    太那洛夫被眾人帶著不可掩飾的好奇心所歡迎。他覺得,當他開始敘述出全部事件的一個仔細的經過時,他便是當時的英雄了。在他的狹小的一雙黑眼中,帶有一種妒忌他的常是他的超越者的朋友的表現。他想起了關于金錢的事,想起了薩魯定對于他的看不起的態度,而他便報復他自己的宿憾,細細地描寫他同伴的失敗情形。

    同時,薩魯定被棄地、孤獨地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勤務兵,已在別的地方打聽到全部事實了,無聲息地四處走著,看來如前的憂愁而焦慮。他將茶具預備好了,取了些酒,將狗驅出房外,這狗見了它的主人快樂地四處奔跳著。

    過了一會,勤務兵又踮著足尖走回去了。“老爺最好喝一點酒。”他低語道。

    “噯?什么?”薩魯定叫道,睜開了眼,立刻又閉上了。他的口氣,他自以為是嚴肅的,其實卻是可憐的,他只能移動他的腫唇,巴巴地說道:

    “把鏡子帶來給我。”

    仆人嘆了一口氣,帶了鏡子來,執了一支燭,緊近于鏡前。

    “他為什么要照看他自己呢?”他想道。

    當薩魯定在鏡中照了一照時,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在黑暗的鏡中,一張可怕的失形的臉迎他而來。臉上的一邊是青黑色的,他的眼睛是腫大了的,而他的髭須,如硬鬣似的刺出于他的腫頰之上。

    “來!拿了它去!”薩魯定咿唔道,而他歇斯底里地啜泣著,“拿一點水來!”

    “老爺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你不久便要全都復原了。”仁慈的勤務兵說道,當下他將水倒在膠質杯中捧給他,杯中還有茶味。

    薩魯定不能喝。他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在杯邊咯咯地碰擊著,水星濺在他的衣服上。

    “走開去!”他微弱地呻吟道。

    他的仆人,他這樣地想著,乃是在世界上唯一的同情于他的人,然而那種對于他的較好的感情立刻又被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所熄滅了,這個感覺便是,他竟使他的仆人也要憐恤他。

    勤務兵幾乎要哭出來,閃閃他的眼睛,走了出來,坐在通到花園里去的石階上。那只狗對他搖尾乞憐的,將它的美鼻在他的膝上摩擦著,莊重地抬起黑色的疑問的眼望著他。他和愛地撫拍著它的柔軟如皮的毛衣,頭上熠熠著沉默的星光。一個恐懼的感覺到了他的心上,仿佛預警著什么巨大的不可免的不幸。

    “生命是一個悲苦的東西!”他悲戚地想道,有一會兒工夫,憶起了他自己的本鄉。

    薩魯定匆促地在沙發上翻了一個身,躺著不動,并沒有注意到現在漸漸溫熱起來的包扎布,已滑落了他的臉上。

    “現在一切都完結了!”他歇斯底里地咿唔道,“什么是完結了的?一切東西!我的一生——毀了!為什么?因為我被侮辱了——如一只狗似的被擊倒了!我的臉為拳頭所擊!我再不能在軍隊中了,再不能!”

    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自己四肢匍匐在路上,驚恐而且可笑,當他發出微弱的無意識的恫嚇,一次又一次的,他心靈上重現出那件丑惡的遭遇,每一次便更增加了痛苦,并且,仿佛如照得通明似的,一切的不幸詳情都活潑潑地站出在他眼前。最使他憎惱的便是,他回憶起西娜·卡莎委娜的白衣,這白衣正當他誓要徒然的報復的時候,捉住了一眼。

    “誰扶了我起來的呢?”他想要將他的思路轉到別一方向去,“這是太那洛夫嗎?或者是那個猶太孩子和他們在一道的!這一定是太那洛夫。無論如何,這是一點也沒有關系的。所要緊的,乃是,我的一生從此毀了,我將要離開軍隊了。決斗呢?怎么樣了?他不肯決斗。我將要離開軍隊了。”

    薩魯定想起,從前一次軍隊委員會怎樣地強迫兩個同事軍官,結了婚的人,退職而去,因為他們拒絕決斗。

    “我將同樣地被人迫著退職。很文明的,沒有握手……就是他們……如今將沒有人再覺得和我在林蔭路上臂挽臂走著是可夸耀的事了,他們也不再妒忌我、模仿我的舉動了。但是,總之,那都沒有什么。這是羞恥,它的不名譽。為什么?因為我被人當面擊了一記嗎?當我還是一個陸軍學生時,這件事也發生過一次了。那個大個子,夏瓦茲,給我一記,將我的牙齒打下了一顆。沒有人以為這事有什么關系,但我們后來互相握手,成了最好的朋友。那時沒有人唾棄我。為什么現在是兩樣了呢?這實在正是同樣的事!在那一次,血也濺了出來,我也跌在地上了。所以……”

    薩魯定對于這些失望的問題,得不到一點回答。

    “如果他接受了我的挑戰,當我的臉打了一槍,那是更壞,也要格外的痛苦。然而在那個情形之下,卻沒有一個人會鄙夷我了;反之,我將得到同情與贊美。因此,一粒子彈與那拳頭之間是有一個區別的。有什么區別呢?為什么會有任何區別呢?”

    他的思想迅速地不連貫的來了,然而他的痛楚與不可挽回的不幸似乎引起了些新的、潛藏于他的心中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他的許多年來自私的、享樂的、無顧忌的年頭上,他是再也不會感覺到的。

    “例如,王狄茲常常說,‘如果有人打你右頰,將左頰再轉給他’。但他那天從沙寧家里回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憤怒地喊叫著,搖揮他的手臂,為的是那人不接受我的挑戰!其他的人真的要責備我的要用馬鞭打他。我的錯誤就在我不曾及時地打下去。全部的事便荒誕得不對了。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了;屈辱是留著;我將離開了軍隊。”

    薩魯定雙手壓在他的痛楚的眉間,左右地轉側著,因為他眼上是劇痛著。然后,在憤憤不已之下,他咿唔道:

    “拿一把手槍,向他沖去,將幾顆子彈打進他的頭顱……然后,當他躺在地上時,去踐踏在他的臉上、眼上、牙上!……”

    壓緊布悶聲地落到了地板上去。薩魯定嚇了一跳,睜開他的眼睛,在光線朦朧的房中,看見一臉盆的水,一條手巾,而黑漆漆的窗口,好像一個惡眼神秘地向他盯望著。

    “不,不,如今沒有用了,”他悶悶地失望地想道,“他們全都看見這事了;看見我怎樣地當臉被擊了一記,我怎樣地四肢匍匐在地上。唉!這真可羞呀!像這樣的打過來,當著臉!不!這太多了!我將永不再會自由或快樂著了!”

    他的心頭又閃過一個新的敏銳的思想。

    “總而言之,我也曾自由過嗎?不,因為我的生活從不曾自由過,所以我如今才會受到了悲楚;因為我從不曾照我自己所欲的生活過。在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上,我會想和人決斗,或用馬鞭打他的嗎?沒有人會打我,每一件事也全都不錯。誰是第一個人想象到,且在什么時候想象到,一場侮辱乃僅能以血洗去的嗎?不是我,當然的。唔,我已把它洗去了,或者更可以說,它已是被我的血洗去了,是不是?我不懂得這一切的意義,但我知道這事,即我將要離開軍隊了!”

    他的思路很喜歡換別一個方向,然而它們如折翼的鳥一樣,常常地又飛回來,回到一個中心的事實,即他是重重地被侮辱了,不得不離開了軍隊了。

    他想起了,有一次他看見一只落到糖汁中過的蒼蠅爬過地板,拖著它的黏黏的腿與翼而前,顯著異常的艱難。這是明白的,這毀了的蟲必須死去,雖然它仍在掙扎著,發狂地努力要站住了足。在那時,他憎惡地掉頭離開它,而現在他又看見它了,如在一個熱病的夢境中。然后他突然地想到了一場爭斗,他有一次眼見的,這場爭斗發生于兩個農人之間,當其中的一人,以可怕的當臉的一記,擊倒了其他的一個年老的、頭發灰白的人。他站了起來,用袖口來擦了他的流血的鼻子,著重地叫道:“什么一個傻東西!”

    “是的,我記得看見那件事的,”薩魯定想道,“然后他們同在‘皇冠酒店’一同喝著酒。”

    黑夜漸漸地向盡了。沉沉寂寂的,那么奇怪,那么壓迫,仿佛薩魯定乃是唯一的遺留在地球上的生存的受苦的靈魂。在桌上,成為小溝的蠟燭尚在亮著,光焰是微弱而穩定的。薩魯定的無秩序的思想沉入陰暗之中,他以熠熠的發炎的眼望著燭光。

    在許多的印象與回憶的紛亂的混沌之中,有一件事比所有別的事都更清明地現了出來。這乃是他的極端孤寂的意識,這如一把匕首似的刺著他的心。千百萬個人在那個時候是快快活活地享受著生活,笑著、謔著;也許有的人正在談論到他。但他,只有他,是孤獨的。他無效地要去回憶起熟悉的臉孔來。然他們出現于他之前的都是蒼白、奇怪而且冷淡的,而他們的眼中也都具有好奇的與惡意的視線。然后,他沮喪地想到了麗達。

    他所繪出的她,乃是他最后一次所看見的:她的大而郁郁的眼;那薄薄的外衣輕罩在她溫柔的胸前;她的頭發梳成單條的松辮子。薩魯定在她的臉上,既看不出惡意,也看不出輕蔑。那一雙黑漆漆的眼是憂郁的斥責地凝注著他。他想起了在她最悲困之時,他怎樣地拒斥著她。已經失去了她的意識,如一把刀似的刺傷他。

    “她那時所受的苦比我現在所受的更深……我將她推離開我……我幾乎要她投水自殺,要她死去。”

    有如希望一只最后的錨救了他一樣,他的全個靈魂現在是轉向于她了。他要求她的撫慰,她的同情。有一瞬刻的時間,他似乎覺得,所有他的實在的痛苦仿佛能夠抹拭了過去的事;然而他知道,唉!麗達是永不,永不回到他那里來了,一切全都完結了。在他面前,沒有別的東西,有的只是渾白的無底的空虛!

    薩魯定揚起了他的手臂,將手套在他的眉間。他不動地躺在那里,雙眼閉上,牙關緊合著,竭力要不看什么,不聽什么,不覺什么,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垂下了,他坐了起來。他的頭痛得厲害,他的舌頭仿佛燒著了,他從頭到足地顫抖著。然后他站起身來,傾跌地向桌子走去。

    “我已失去了一切東西了;我的生活,麗達,一切東西!”

    一個思念閃過他的心上,他覺得他的這個生命,歸根結底地說來,是既不善,又不快樂,又不有條理的,只不過是愚蠢、悖義、卑鄙的而已。薩魯定,俊美的薩魯定,值得配上最好的、最快樂的一切生活的,已不再存在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個柔弱的無精力的身體來擔受所有這一切的痛楚與不名譽。

    “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了,”他想道,“因為活下去的意義便是要完全抹拭了過去。我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活,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物,而這我卻不能夠做!”

    他的頭顱向前跌在桌上,在妖妄的、跳躍不定的燭光中,他不動地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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