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沙寧 阿爾志跋綏夫作品集

    當諾委加夫他自己代沙寧開門時,他看來似乎不甚高興有這樣的一個拜訪者。每一件事物使他想起麗達和他的已散的幸福之夢的,都會使他感到痛苦。

    沙寧注意到這層,和藹地微笑著,直進了房內。房內一切都是顛顛倒倒的,又很污穢,仿佛是被一陣旋風所吹亂。地板上滿是紙條子、瑣物以及各種的垃圾,床上椅上都是書籍、襯衣、外科器具,還有一只皮包。

    “要動身嗎?”沙寧驚駭地問道,“到什么地方去?”

    諾委加夫避開了沙寧的眼光,繼續地去檢點東西,為他自己的紛擾所惱怒。最后,他說道:

    “是的,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到荒歉的省份去服務。我得了我的公示知照。”

    沙寧看看他,然后又看看皮包。在他再看了一眼之后,他的身體便弛放在一個廣漠的微笑之中了。

    諾委加夫沉默著,為他的絕對寂寞與他的不可慰藉的悲哀的感覺所壓迫。他沉沒于他的思想中,竟將一雙皮鞋和幾支玻璃管包扎在一起。

    “如果你像這樣地包扎東西,”沙寧說道,“當你到了時,你將自己發現不是破了玻璃管,便要損了皮鞋。”

    諾委加夫的淚眼,射回了一道回答,它們說道:“唉!讓我一個人在著吧!你當然能夠看出我是如何的憂郁!”

    沙寧明白了,沉默不言。

    夢境似的夏天的黃昏時候已經到了,在綠園之上的天空,如水晶似的清瑩的,如今漸漸灰淡了。最后沙寧說話了。

    “我想,你要想到什么鬼知道的地方去,還不如娶了麗達來吧。”

    諾委加夫全身戰栗起來,迅快得不自然地回身望著。

    “我必須請求你停止了開這種愚蠢的玩笑吧!”他以一個尖抖剛硬的聲音說道。這聲音由暮色中響出去,反應于如夢的園林之間,在靜悄悄的樹木底下發著奇響。

    “為什么這樣的生氣?”沙寧問道。

    “聽我說!”諾委加夫粗暴地開始道。在他的眼中有了那么一種憤怒的表示,竟使沙寧難得認識他。

    “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你娶了麗達乃是一件不幸的事嗎?”沙寧快活地續說,從眼角里笑將出來。

    “閉嘴!”諾委加夫叫道,像醉人般傾跌地向前走去,在沙寧頭上用極大的力量揮動著一只舊皮鞋。

    “和平些!你瘋了嗎?”沙寧銳聲地說道,當下他退回幾步。

    諾委加夫惱怒地將皮鞋拋了下去,呼吸急促的,直立在他面前。

    “你用了那只皮鞋,真的要……”沙寧停止不說下去,搖搖他的頭。他憐恤他的朋友,雖然這樣行為在他看來完全是可笑的。

    “這是你的過錯。”諾委加夫心緒紛亂地囁嚅道。

    然后,他突然地感到對于沙寧的完全信托與同情,他是那么強健而鎮定。他自己像一個小學童,渴要告訴別人以他自己的苦楚。眼淚充滿了他的雙眼。

    “只要你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的苦悶。”他咿唔道,努力要控制住他的情緒。

    “我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了一切——每一件事。”沙寧和愛地說道。

    “不!你不能夠知道一切!”諾委加夫說道,當下他坐在沙寧的身邊。他想,沒有人會感到如他那樣的苦悶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一切,”沙寧答道,“我宣誓說,我知道;如果你允許不再用你的舊皮鞋打我,我便愿證明我所說的話。允許嗎?”

    “是的,是的!原諒我,法拉狄麥!”諾委加夫說道,他以前從不會稱呼沙寧的名字。這使沙寧感動了,他愈覺得渴望幫助他的朋友。

    “唔,那么,聽我說,”他開始道,當下他的手以信托的樣子放在諾委加夫的膝上,“讓我們很坦白地談著吧。你所以要離開這里,為的是麗達拒絕了你,為的是那一天在薩魯定房里時,你有了心,以為是她私自跑去看他。”

    諾委加夫彎身向前,太苦惱了,說不出話來,仿佛沙寧將一個苦楚的創口重新破開了。沙寧注意到諾委加夫的煩惱,心中想道:“你這忠厚的老傻子!”

    然后他繼續地說道:

    “至于說到麗達與薩魯定的關系,我不能確切地指實什么,因為我不知道其事,但我不相信……”當他看諾委加夫的臉是如何的暗淡時,他竟不能畢其辭。

    “他們的親密,”他繼續地說道,“是最近的時候才發生的,所以沒有什么嚴重的事能夠發生,特別是一個人如果觀察到了麗達的性格。你當然知道她是什么樣子的人。”

    諾委加夫面前站起了麗達的形象,是他從前明白,并且愛著的麗達。這個麗達,是驕傲的精神高尚的女郎,眼睛明亮,冠以莊嚴完滿的美,如帶著一道四射的暈光。他閉上了眼,信仰沙寧的話。

    “唔,如果他們真的賣弄了一點風情,那是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完結了。總之,如果一位像麗達似的女郎,年輕而美貌,正在尋找幸福,有了這一類的小小的娛樂,對于你又有什么關系?我想你不必費什么回憶之力,便至少也可以回憶起一打的比這種的賣弄風情更為危險的事。”

    諾委加夫信托地望著沙寧,眼神非常的光亮而且透明,卻不敢說一句話,生怕一句不謹慎的話語或思想將把在他心中希望的微微火星殺死。最后,他囁嚅地說道:

    “你知道,如果我……”但他不再說下去了。說不出什么話來,淚水壅住了他的話語。

    “唔,如果你什么?”沙寧高聲問道,他的眼睛光亮著,“我只能告訴你這事:麗達與薩魯定之間是沒有,而且永遠沒有過關系的。”

    諾委加夫詫異地望著他。

    “我……唔……我想……”他開始道,他朦朧地想著,他再也不能夠相信沙寧所說的話。

    “你想的是一堆無意識的事!”沙寧銳聲地答道,“你應該更深地認識麗達。有了這一切的躊躇與猶豫不決,還會有什么戀愛呢?”

    諾委加夫過于快樂,握著沙寧的手,向他的嘴望著。

    然后,當沙寧仔細地看到他的話語對于他的同伴的效力時,他的臉突然地表現出一種狠惡的神色。

    他朝諾委加夫的臉看了半天,看他一想到他想去交媾的婦人以前沒曾同誰交媾過,那臉便表現出顯然的愉快的神情,來了一道獸類的妒忌與私欲的眼光入于那一對忠實而愁郁的眼中。

    “呀呵!”沙寧恐嚇地叫道,當下他站了起來,“那么,我所要告訴你的是:麗達不僅和薩魯定戀愛著,并且還和他有了不法的關系,而現在是懷了孕。”

    房里是死似的沉寂。諾委加夫現出一種奇異的病態的微笑,擦著他的雙手。從他顫抖的唇間發出一個微弱的呼聲。沙寧站在他面前,直向他的眼中望去。他嘴角的皺紋中,表現出制住了的憤怒。

    “唔,你為何不說話?”他問道。

    諾委加夫抬眼向沙寧看了一會,但立刻便躲避了他的視線,他的身體仍是為一個空虛的微笑所扭歪。

    “麗達剛剛經過了一次可怕的經驗,”沙寧低聲地說道,仿佛是自言自語,“如果我不是偶然地追上了她,她現在已不活在世上了,而昨天是一位康健、美貌的女郎,現在便要躺在河泥之中,成了一具浮尸,為蟹所食了。問題并不是她的死亡的問題——我們每個人終有一天要死的——然而一想起了隨她而死滅的,還有因了她的人格,為別人而創造出的一切光明與快樂,我們將要如何的悲哀。當然,麗達并不是全世界上唯一的女郎;但我的上帝,如果世界上沒有女郎的可愛的模樣兒存在著,世界便要如墳墟似的悲慘而陰郁了。”

    “在我一方面呢,當我看見一位可憐的女郎以這個無意識的方法走上死亡之路時,我是渴要行使謀害的。以我私人言之,不管是你娶了麗達也好,或她到了魔鬼那里去也好,都與我完全無關的,但我必須告訴你,你乃是一個白癡。如果你的腦筋中有了一個健全的觀念,那么,你會僅僅因為一個少年女子,有選擇的自由權的,選錯了男子,但是在性交以后,并非在性交以前,她重又得到了自由,難道因為這個你自己竟這樣地悲苦著,也使別人們這樣地悲苦著嗎?我對你說話,但你也不是一個唯一的白癡,像你一類的人有幾百萬呢,他們使生命進了一個監獄,沒有陽光也沒有溫暖!你們是怎樣常常地為你們自己的性欲所操縱而和些妓女們同伴著,她便成了你們的下流的淫欲的同享者呢?在麗達的事件中,這乃是熱情,乃是青春、筋力與美麗的詩歌。那么,你有權利從她那里退縮而去嗎,你那么自稱為一個聰明多感的人?她的過去對于你有什么關系?她是減少了美麗嗎?或者她自己是不甚適于愛人或為人所愛了嗎?是不是你自己想要第一個占有了她呢?現在,說吧!”

    “你很知道并不是那樣的!”諾委加夫說道,他的唇顫抖著。

    “啊!不錯,這是那樣的!”沙寧叫道,“請問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

    諾委如夫默默不言。他的靈魂中完全是黑漆漆的,但如遠處的一線光明射過暗中一樣,也來了寬恕與自己犧牲的一念。

    沙寧望著他,似乎讀得出經過他心中的思想。

    “我得看出,”他開始以一種柔和的口氣說道,“你正在默計著為她而犧牲自己的事,‘我要降到她的水平線之上,保護她出于群眾’以及其他。那是你對于你自己的‘道德的己’所說的話,他在你自己的眼中長大了,有如一條在獸尸中的蛆蟲所看它自己一樣。但這完全是虛偽的,沒有別的,只是一個謊!你是一點也不能夠自己犧牲。例如,麗達假若為天花之故而失了她的美貌,你也許要使你自己成就了這樣的一種英雄行為。但過了幾天之后,你便要致苦楚于她的生命了,或者輕蔑她,或者拋棄她,或者時時斥責她。在現在,你對于你自己的態度是可崇贊的一個,仿佛你是一尊圣像。是的,是的,你的臉變形了,每個人都要說,‘啊!看呀,有一個圣者。’然而他并沒有失去了你所希慕的一絲一毫的東西。麗達的肢體和從前一模一樣;她的熱情,她的美好的活力也和從前一模一樣。但,當然的,這是極為方便的,也是極為可贊許的,一個人既得了愉樂,同時又可偷偷地想象著,他是做了一件高尚的行為。我寧可說這是的!”

    諾委加夫聽了這幾句話,他憐憫的心乃為一個更高尚的情操所代替。

    “你看我比我實在的更壞了,”他斥責地說道,“我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么缺乏感情。我不否認,我有一點偏見,但我是愛著麗達·彼特洛夫娜的;如果我很確定她是愛我的,那么你以為我會費了很多時候去下我的決心,因為……”

    他的聲音,說到這里最后一句話時,竟說不出來。

    沙寧突然地成了十分鎮定。他走過了房間,站在開著的窗口,沉入思想之中了。

    “她現在是十分地憂愁著,”他說道,“很難想到戀愛。我怎么能說得出她是否愛你呢?但是在我看來,如果你到她那里去,如第二個人,并不責備她的片刻的偶然的幸福,唔……那也許她會回心轉意的!”

    諾委加夫坐在那里,如一個人在夢中。憂愁與快活在他心中產生出一個快樂的感覺,柔和而閃脫,如一個暮天的光線。

    “讓我們到她那里去吧,”沙寧說道,“不管發生什么結果,她總是喜歡看見一個人的臉,在那么多隱藏了皺臉的獸類的假面具之中。你是有一點傻氣的,我的朋友,但在你的傻中,卻有些別人所沒有的東西。且想想看,世界是那么永久地在這些傻子身上尋到它的希望與幸福!來,我們走吧。”

    諾委加夫羞怯地微笑著:“我很愿意去到她那里去。但她自己會不會覺得喜歡呢?”

    “不要想到那事,”沙寧說道,當下他將雙手都擱在諾委加夫的肩上,“如果你存心要做應做的事,那么,做去,結果如何,自有分曉的。”

    “不錯,我們走吧!”諾委加夫決心地叫道。在門口,他停了步,雙眼盯在沙寧的全個臉上,他以不常有的著重的口氣說道:

    “聽我說,如果這是在我權利之內的話,我要盡我的全力使她快樂。這話似是平庸的,我知道,但我不能用什么別的話來表白我的感情。”

    “不要緊,我的朋友,”沙寧誠懇地答道,“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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