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章》沙寧 阿爾志跋綏夫作品集

    麗萊亞在她房里哭泣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的臉埋在枕中,沉沉地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的顱痛楚著,她的眼漲大了。她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她決定不要哭,因為勒森且夫要來吃午飯,看見她那樣凄淡的容儀一定要覺得不愉快。但是,突然地,她回憶起,無論如何他們之間是一切都完了,苦楚與熱愛的一種感覺使她重復哭了起來。

    “怎樣的卑鄙,怎樣的可怕!”她呻吟著道,竭力想要收住她的眼淚。因此喘息起來,“為什么?為什么?”她反復地說道,當下對于已失的愛情的無限量的悲哀似乎沉沒了她。她一想到勒森且夫常常地以這樣的一種省力的毫無心腸的樣子對她說著謊,心里便驚奇而且憎怒起來。“不僅是他,所有別的人也都在說著謊呢,”她想道,“他們全都自稱對于我們的婚事是如何的快樂,并且還說,他是如此的一個忠厚的好人!唔,不,他們并不是真實地對此事說謊,他們只不過并不以此為錯而已。他們如何的可恨!”

    麗萊亞看著熟慣的室內一切陳設覺得可恨,因為它使她憶起那般憎惡的人們來。她將她的前額靠在玻璃窗上,以她的淚眼,凝望著花園。花園似是陰陰郁郁的,一大滴一大滴的雨點不斷地打在玻璃窗上,所以麗萊亞不能夠告訴出來,究竟是雨點還是她的眼淚,將花園遮掩了不為她所見。樹木看來憂郁而困楚,它們的灰白的水點淅瀝的綠葉與黑色的樹枝在不斷地往下降落的雨水中,微微地可以辨得出,這雨水也使草地變成了泥潭。

    而在麗萊亞看來,她的一生似是絕對的不快樂的;將來是沒有希望的,過去是完全黑暗的。

    當女仆叫她去吃早飯時,麗萊亞雖然聽見了那呼喚,卻不懂得她的意思。后來,她坐到餐桌上了,當她父親對她說話時,她卻又覺得害羞,似乎他說的話是有特別的憐恤之意在他的語聲之中。無疑地,每個人在這時候已都知道,她所愛的人兒對于她是如何的不忠實。在每句話里她都聽出有侮辱的憐恤的語調。她匆匆地回到她房內,又坐在窗旁,向陰郁可怕的花園凝望著。

    “他為什么這么的虛偽?他為什么像這樣的侮辱我?是不是他并不愛我呢?不,托里亞愛我,我也愛他。唔,那么,什么事情出了岔子了?這怎么會是這樣的:他欺騙了我,他和種種切切的下流婦人們講愛情。我不明白,她們之愛他也如我之愛他嗎?”她天真地懇切地自己問道,“唉!我是如何的傻呀,真的是!他對我已是假心假意,而現在一切的事都完了。唉!我是如何的可憐呀!是的,我應該對于這事焦急著!他對我假心假意的!至少他應該將這事對我懺悔著!隨便吧!唉!真是可恨!吻了一大堆別的婦人們,也許,竟……這是可怕的。唉!我是如此的不幸!”

    一只小蛙跳躍而過路中,

    它的腿伸張了出來!

    麗萊亞在心中這樣地唱道,當下她瞅見了一個小灰團怯怯地跳躍過膩滑的小路。

    “是的,我是可憐的,而這事已經是完全了結了,”她想著,這時,青蛙已經跳入長草中不見了,“對于我,這是如何的美麗、如何的奇異,對于他,唔——只不過是平常、普通的一件事!那便是他為什么常常要對我避了說起他的往事的原因了!那便是他為什么常常的看來有點異樣,仿佛正在想某某事的原因了,仿佛他正在想著,‘我知道這事的一切,我確切地知道你所感想的,也知道這事的結果將如何。’而這許多時候,我卻是……唉!這是可怕的!這是可羞的!我從此將不再戀愛一個人了!”

    而她又哭泣起來,她的頰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她的雙眼望著浮云。

    “但托里亞今日是要來吃午餐的!”一想到此,她震顫著跳起身來,“我將對他說什么話好呢?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應該怎么說才好呢?”

    麗萊亞張開了嘴,焦急地對著墻壁望著。

    “我必須問問猶里這事。親愛的猶里!他是如此得好而正直!”她想道,同情的淚充滿了她的雙眼。然后,因為不愿意事情延擱下去,她便匆匆地到了她哥哥的房里。在那里,她遇見夏夫洛夫正和猶里討論著什么事。她遲疑地站在門口。

    “早上好。”她失神失心地說道。

    “早上好!”夏夫洛夫說道,“請進來,魯特美·尼古拉耶夫娜,你的幫助對于這事是絕對的必要的。”

    麗萊亞還有一點煩惱,服順地坐在桌邊,以懶散的情態去摸弄堆在桌上的紅綠色的小冊子。

    “你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夏夫洛夫開始說道,回身對著她,仿佛他正要解釋極為復雜的事一樣,“我們的在科爾斯克的幾個同志是非常的窘迫,我們必須盡我們所能地去幫助他們。所以我想舉行一次音樂會,噯,怎么樣?”

    夏夫洛夫的口頭禪“噯,怎么樣?”使麗萊亞想起了她所以要到她哥哥房間里的目的,她希望地向猶里望著。

    “為什么不呢?這是非常好的主意!”她答道。心里疑惑著猶里為什么躲避了她的眼光。

    在麗萊亞大哭了一頓之后,在他自己整夜地為陰郁的思想所擾苦之后,猶里竟感覺頹喪得不敢和他妹妹說話。他希望著她要到他這里來求教,然而給她以滿意的勸告但又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既不能夠收回他所說的話以安慰她,使她復投入勒森且夫的懷中,他又不能夠有心腸對于她孩提似的幸福下一記致命的打擊。

    “唔,這便是我們所決定要做的,”夏夫洛夫繼續上去說道,更近地向麗萊亞移動,仿佛事情是格外的復雜,“我們的意思要請麗達·沙寧娜和西娜·卡莎委娜唱歌。每一個人先來一個獨唱,然后再來一個二人合唱。一個是反中音,一個是高聲,那么一切便會很好的。然后,我奏一曲梵亞令,以后,是薩魯定唱歌,太那洛夫伴著奏琴。”

    “啊!那么軍官們也要加入這個合唱會了,是不是?”麗萊亞機械地問道,心里想的卻完全是別的事。

    “啊,當然的!”夏夫洛夫叫道,他的手搖擺了一下,“麗達只要一答應便成,他們全都是不離開她的身邊的。至于薩魯定,他是喜歡唱歌的。只要他能夠唱,在什么地方唱是沒有關系的。這將吸引了一大群的他的同事軍官們,而我們將得到了滿座。”

    “你應該去問問西娜·卡莎委娜,”麗萊亞說道,深思地對她哥哥望著。“他當然不能夠就忘記了的,”她想道,“你怎么能夠討論這個可厭的音樂會的事,當我……”

    “怎么,我不是剛才已經告訴了你,我們已經問過她了嗎!”夏夫洛夫答道。“啊,是的,你說過的,”麗萊亞微弱地笑著,“那么,再有麗達。但我想你已經說起過她了?”

    “當然,我說過的!我們還要再找什么人呢,噯?”

    “我真的……不知道!”麗萊亞支吾地說道,“我的頭很痛。”

    猶里急急地看了他妹妹一眼,然后繼續地批閱著他的小冊子。她的臉色灰白,她的雙眼沉重,這使她的兄弟激動了。

    “唉!為什么,為什么我將這些話對她都說了呢?”他想道,“對于我,整個問題是如此的難解,對于那么許多別的人也是如此,而現在,這個問題又必須擾亂她的可憐的小心胸了!為什么,為什么我說了那些話呢!”

    他覺得,仿佛他會扯著他的頭發。

    “小姐,請你知道,”女仆在房門口說道,“阿那托爾·巴夫洛威慈剛剛來了。”

    猶里又投一個恐懼的瞬視于他的妹妹身上,與她的憂郁的眼光相碰了。他心緒擾擾的,轉身向夏夫洛夫,匆促地說道:

    “你讀過查理士·白拉特洛的文章嗎?”

    “是的,我們和杜博娃及西娜·卡莎委娜一同讀過他的幾部著作。極為有趣。”

    “是的。啊!他們回來了嗎?”

    “回來了。”

    “哪一天回來的?”猶里問道,隱匿了他的感情。

    “前天就回來了的。”

    “真的嗎?”猶里問道,當下他望著麗萊亞。他在她面前,覺得又羞又怕,仿佛他曾欺騙了她。

    有一會兒,麗萊亞躊躇地站在那里,激動地觸弄著桌上的東西。然后她向房門口走去。

    “咳!我做的事真夠瞧的!”猶里想道,當下他心里懇摯地悲戚著,靜聽她的特別激動的足音。當麗萊亞向廳堂走去時,她狐疑而且頹唐,仿佛覺得她是冰結了。她如在一座黑林中走著。她在一面鏡中照著,看見她自己的愁苦的容顏。

    “隨它去吧……讓他看見這樣子!”她想道。

    勒森且夫這時正站在餐廳中,以他的特殊的悅人的語聲向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說道:

    “當然,這未免有點可怪,然而并沒有什么害處。”

    麗萊亞一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激烈地急跳著,仿佛要爆裂了開來。當勒森且夫看見了她時,他突然地中止了談話,伸開了兩臂,向前去迎接她,仿佛想要擁抱她似的,但是他使這姿勢做得只有她一人看見而且明白。

    麗萊亞羞澀地抬眼望著他,她的唇顫動著。她不說一句話,抽回她的手,走過餐廳,開了通到走廊上的玻璃門。勒森且夫神色不動地望著她,但心里有一點詫異。

    “我的魯特美·尼古拉耶夫娜心里不高興著呢。”他對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說道,他的樣子是半莊半諧的。尼古拉·耶各洛威慈笑出聲來。

    “你最好去平平她的氣吧。”

    “沒有辦法!”勒森且夫帶著滑稽的樣子嘆氣道,當下他便跟了麗萊亞到走廊上去。

    外面還在下雨。單調的雨點的聲音充滿了空氣中,但天空現在是比較清朗了,陰云也有些破綻。

    麗萊亞的面頰貼靠在走廊上的一根冷而潮濕的柱上,讓雨點落在她的沒有戴帽的頭上,于是她的頭發全都沾濕了。

    “我的公主不高興著呢——麗萊契加!”勒森且夫說道,當下他將她拉近了他,輕吻著她的潮濕芳香的頭發。

    被他的這個吻觸,這是如此的親切而熟悉的,麗萊亞的胸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融化了,她不自知她在做什么,而她竟把雙臂抱了她情人的健頸,同時,在連連的接吻中,她咿唔地說道:

    “我是十分十分地和你生氣呢!你是一個壞人!”

    這時她心里全在想著,結果是沒有她所想象的那么憂愁,或那么可怕,或不可救藥的事情發生。那有什么關系?她所要的只是要戀愛這個碩大美貌的男人而且為他所愛。

    以后,在餐桌上,她一注意到猶里的詫異的眼光便很苦楚,當她覷了一個空時,便對他微語道:“我知道,我壞得很!”他僅報以拙笨的微笑。猶里見這件事像這樣的愉快地結了局,他真的是高興著,然而心里對于這樣一種有產階級的溫順與容忍總有些輕蔑。他回到他的房里,獨自留在那里直到了黃昏,而當天氣在日落之前漸漸地晴朗了時,他便執了獵槍,想到昨天和勒森且夫一同打獵的地方去打獵。猶里竭力不去想所發生的事。

    沼澤在雨后似乎充滿了新的生命。現在有許多奇異的聲音可以聽得見,綠草搖搖擺擺的仿佛為秘密的活力所激動。青蛙們為欲念所動,合唱地在咕咕地鳴著,時時地有幾只鳥發出尖銳的不和諧的鳴聲。同時,在不很遠的地方,然而槍卻射不到的,可以聽得見鴨子們在濕葦中嘎嘎地叫著。然而猶里卻覺得沒有打獵的意思,他復背了他的槍,回轉家去,靜聽著在灰色的靜謐的微明中的諸種晶瑩似的清朗的叫聲。

    “如何的美麗呀!”他想道,“一切都是美麗,獨有人是丑惡的!”遠遠地他便看見在瓜田上所生的熊熊的小火堆,不久,在火光中,他便認識了科斯馬和沙寧的臉。

    “怎么,他住在這里嗎?”猶里驚異而且好奇地想道。

    科斯馬坐在火邊,正在講著一個故事,一邊笑著,一邊做著手勢。沙寧也在笑著,火光輝輝煌煌的,如一支燭光,光色是玫瑰色的,不像在夜間時那么紅紅的。而在頭上,在天空的青穹上,早出的星正熠熠地在發光。有一種新泥土與雨所濕的草的氣息。

    也不知為什么緣故,猶里覺得生怕他們看見他,然而同時他想到他不能夠加入他們,便也有些憂悶。在他自己與他們之間,似有一個不可見然而不是真實的阻礙物間隔著。這是一個沒有空氣的空間,一個永不能造成橋梁的深淵。

    這個完全孤寂的感覺大大地使他苦惱。他是孤獨的,他與這個世界以及他的黃昏的光、色、火、星辰以及人的語聲都是隔絕而遠離的,好像是緊緊地關閉在一個暗室之中。這個孤寂之感是如此地惱苦他,竟使他感覺到,當他走過瓜田時,田上有幾百個瓜在微光中生長著,他竟以為它們似是人的骷髏頭撒布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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