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六點鐘,太陽仍舊是煌耀地照射著,但在花園中,已經有了微弱的綠影了。空氣是充滿了光明,與溫暖,與和平。馬麗亞·依文諾夫娜正在做糖果醬,在綠色的菩提樹下有一股強烈的滾沸的糖與覆盆子的氣味。沙寧整個早晨都在花床上忙著,想方設法把有些受塵土與熱氣之苦最甚的花救活起來。
“你最好是先把野草拔了,”他母親提議道,她時時從青色的蕩動的爐煙里看望著他,“告訴格隆極卡,她會代你拔去的。”
沙寧仰起流汗而高興的臉來。“為什么?”他說道,同時,他把飄懸到他眉邊的頭發掠回去,“讓它們盡量地生長著吧。我喜歡一切綠的東西。”
“你是一個可笑的人!”他母親說道,同時她聳聳她的兩肩,也不知為什么,他的答語竟使她喜歡。
“這是你自己可笑。”沙寧以一種完全自信的語氣說道。然后他走進屋里去洗手,由屋里出來時,便安適地坐在桌邊一張柳條編的靠背椅上。他覺得快樂,心地輕松。綠的樹木、太陽的光與青的天空發出鮮亮的光彩進入他心靈里去,使它全部開展著迎接它們,充滿著完滿的快樂的感覺。他憎厭大城市與它們的紛忙與喧嘩。陽光與自由圍繞著他,將來的事不使他焦急,因為他決定去承受生命所送給的任何東西。沙寧緊緊地閉上雙眼,伸一伸腰,他的壯強的筋肉的緊張,給他以快樂的感覺。
一陣和風吹拂著。全個花園似乎在嘆息。這處那處,麻雀們唧唧地喧嘩地在講它們的極為重要卻不可了解的小生活。而密爾,那只雜色的獵狐狗,耳朵豎著,紅的舌頭伸吐出來,躺臥在長草上面靜聽著。綠葉柔和地微語著,它們的圓影在平的沙路上搖動著。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為她兒子安靜的態度所惱怒。她是愛他的,正同她之愛所有她的孩子們一樣,就因為這個緣故,她的心沸騰著,她想欲去醒起他,去傷害他的自尊心,得罪他,只要迫他去注意她的話,承受她的生活的觀念。如一只埋在沙中的螞蟻,她用了一生的每一個時間,去不住地忙著建筑起她家庭的榮達的脆弱的結構。它是一座長久的樸質的單調的邸宅,好像一座兵營或病院,用無數的小磚頭建筑起來,而在她那樣一個無計劃的建筑師看來卻組成了生活的壯麗。雖然在實際上,它們不過是瑣碎的擾惱,使她包陷在一種困惱或焦切的永久狀態里;但是她總以為非如此是無從生活的。
“你以為事情會像這樣地下去嗎,以后?”她說道,嘴唇閉壓著,假裝極注意地看煎果醬的鍋子。
“你說‘以后’是什么意思?”沙寧問道,然后他打了一個噴嚏。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以為他連打噴嚏都是有意去惱她——雖然這種觀念是很可笑的——竟生氣得臉色變了。
“這是怎樣得好,在這里,和你在一起!”沙寧幻想地說道。
“是的,這不十分壞。”她認為必須要生氣,所以冷淡地答著,但是她私自地喜歡她兒子之贊揚這屋與花園,它們對于她都是如終生同在的親屬一般的。
沙寧望著她,然后,思索地說道:
“如果你不拿一些瑣屑的事來攪我,那便要更好了。”
這句話以柔和的語氣出之,似乎與斗氣的話不同,所以馬麗亞·依文諾夫娜不知道她到底是惱怒還是喜歡。
“看看你,再去想你當小孩子時,常常很是特異的,”她憂郁地說道,“而現在——”
“而現在?”沙寧快樂地叫道,好像他希望要聽什么特別愉快與有趣的事似的。
“現在你比以前更是好了!”馬麗亞·依文諾夫娜銳聲地說,揮動她的湯匙。
“是的,那是更好!”沙寧笑說道。停了一會,他又續說道:“啊!諾委加夫來了!”
屋外來了一個長大、齊整、美貌的人。他的紅色的絲襯衫,緊貼在他的部位方正的身體上,在日光中看來很光亮;他的淡藍的雙眼有一種懶惰、和善的表現。
“你們又在爭論了!”他遠遠里就拉長著同樣懶惰和和善的聲音說著,“真是的,你們爭論些什么?”
“啊,事情是,母親以為一個希臘人的鼻子更適宜我,而我則十分滿意于我所已有的那一個。”
沙寧的眼下望著他的鼻子,笑著,握著客人的大而柔軟的手。
“那么,我要說了!”馬麗亞·依文諾夫娜怒氣地高聲說道。
諾委加夫高聲快樂地笑著,從綠林中來了一個柔和的回響答復他,好像前面有人心里分受著他的快樂似的。
“哈,哈!我知道什么事了!討論你的將來。”
“什么,你也?”沙寧在滑稽的驚奇里叫道。
“這是你應該做的事。”
“哈!”沙寧叫道,“如果是兩個嘴對我一個人進攻,我最好是退開了。”
“不,大概我快要離開你們了。”馬麗亞·依文諾夫娜說道,她突然地自己惱怒起來。她急急地把果醬的鍋從爐上抽下來,匆匆地走進屋里,不向后面看一看。獵狐狗跳了起來,耳朵豎著,看著她走去。然后它用前爪擦擦它的鼻子,再以疑問的眼光,向屋里望著,飛跑到花園深處做自己的事。
“你有煙卷嗎?”沙寧問道,喜歡他母親的離開。
諾委加夫懶惰地移動他的巨大的身體一下,拿出一個香煙匣。
“你不應該如此地激惱她,”他以和善的斥責的語氣說道,“她是一個老婦人了。”
“我怎樣地激怒她呢?”
“唔,你看——”
“你說‘唔,你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是她,常常來惹我。我永沒有向什么人要求什么,所以人也應該離開我,讓我獨自在著。”
兩人都沉默不言了一會。
“唔,事情怎樣了,醫生?”沙寧問道,這時他凝望著香煙的煙氣,幻成奇異的圈升在他頭上。
諾委加夫正在想別的事情,并沒有立刻回答他。
“很壞。”
“怎么壞法?”
“唉!一切都壞。什么東西都是如此的沉悶,這個小鎮使我煩惱得要死。沒有一件事情可做。”
“沒有一件事情可做?為什么你自己又訴說連呼吸都沒有時間!”
“那不是我要說的意思。一個人不能夠常常看病,看病在那個以外,還有別樣的生活。”
“那么,誰阻止你去過那個別樣的生活呢?”
“那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
“它是怎樣的復雜呢?你是一個年輕、美貌、健壯的人,你還希求些什么?”
“在我的意見,那是不滿足的。”諾委加夫回答道,帶著柔和的譏嘲。
“實在的!”沙寧笑道,“唔,我想他已是十二分的滿足了。”
“但是在我還不滿足。”諾委加夫說道,他也跟著笑起來。從他的笑聲里可以明白,沙寧講到他的健壯與美貌,使他喜歡,然而又使他覺得羞澀如一個少女,在有人相她做親事的時候。
“有一個東西是你所需要的。”沙寧深思地說道。
“那是什么東西?”
“一個真正的人生觀。你的單調的生活壓迫著你;然而,如果有人勸你把這生活完全拋棄了,大闊步地走到廣漠的世界里去,你便不敢去做了。”
“我要怎樣地走去呢?如一個乞丐嗎?啊!……”
“是的,竟許如一個乞丐!當我看看你,我想:有一個人因為要使俄羅斯帝國有一部憲法,便讓他自己被囚禁在席老塞爾堡,以送他的余生,喪失了他的一切權利以及他的自由。結局,一部憲法對于他又有什么用?但是,當這是改換他自己厭倦的生活與走到別的地方去尋找新的趣味的問題時,他卻立刻問道:‘我怎樣謀生呢?健壯如我,不會去憂愁。如果我竟不能得我的固定的薪水,日常的牛乳與茶水,我的絲襯衫、硬領子,以及其他的一切嗎?’這是很奇怪的,照我說來!”
“這里面沒有一點奇怪的。第一層,這是關于思想的問題。至于那一方面——”
“唔?”
“唉!怎樣去表白出來!”諾委加夫在彈弄他的手指。
“你看你怎樣理論!”沙寧插說道,“你立刻就來了閃避的各點。我真不相信你心上對于一部憲法的愿望會比造成你自己大部分的生活的愿望為更強,然而你……”
“這還是問題,也許更強些!”
沙寧煩惱地搖他的手。
“唉!算了吧,如果有人要斫斷你的手指,你定要覺得他比斫去別的俄羅斯人的手指痛些。那是事實,是嗎?”
“或者是一個犬儒主義。”諾委加夫說道,意思是要譏笑,而反成了十分的愚蠢。
“也許的。但是,都是一樣的,那是真理。現在,雖然在俄國或在許多別的國里并沒有憲法,或并沒有一點憲法的影子,然而你之所以厭困者,乃因你自己的不滿意的生活,并不是憲法的不存在。如果你說不是如此,那么,你是在說謊。而且還有呢,”沙寧接著說,他的眼中帶著快樂的光,“你之所以厭困,還不是生活使你不滿意,乃是因為麗達還沒有對于你有愛情。現在,不是這樣嗎?”
“你所說的是什么極無意識的話!”諾委加夫叫道,他的臉色變得如他的絲襯衫一樣的紅。他是如此的困擾,在他的平靜仁善的眼中竟有了淚點。
“怎么是無意識呢,除了麗達以外,你在全世界能夠看見別的東西嗎?想占有她的愿望,是用大字在你身上從頭到腳地寫著呢。”
諾委加夫很奇怪地轉過身去,開始在小路上來回地急走著。如果不是麗達的兄弟而是別的人對他這樣說,也許會深深地使他痛苦;但關于麗達的話卻是出之于沙寧之口,他聽來覺得詫異,使他最初的時候,幾乎不明白他所要說的意思。
“你知道,”他囁嚅地說道,“或者你是假裝的,或者——”
“或者——什么?”沙寧微笑著問道。
諾委加夫眼望他處,聳聳他的肩,沉默不響。他轉想了一下,使他認沙寧為一個不道德的壞人。但是他不能告訴他這個,因為,從他們同在中學的時候,他已常常覺得對他有真誠的愛感,并且,這似乎對諾委加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他會選擇一個惡人做他的朋友。他心上的感想立刻是迷亂而且不快。對于麗達的暗示使他痛苦和羞慚,但是因為這位女神是他所崇拜的,他又不能為了沙寧說到她而覺得生氣。他使他快樂,然而又使他覺得受傷,好像是一只熊熊炎灼的手捉住了他的心而輕輕地壓著他似的。
沙寧沉默不言,在微笑著。他的微笑是注意而和善的。
停了一會,他說道:
“唔,說完你的話,我并不著急!”諾委加夫仍舊如前地在小路上來回地走著。他顯然是受傷了。在這個時候,那只獵狐狗又激動地跑了回來,摩擦著沙寧的膝,好像要使每個人知道它是如何的快樂似的。
“好狗!”沙寧說道,拍拍它。
諾委加夫努力想避去繼續辯論,怕沙寧要回歸到那個對于他本身是全世界中的有趣味的題目。一切事情,比起想念麗達的一事來,他都覺得無關緊要,空虛而且死悶。
“但——麗達·彼特洛夫娜在什么地方?”他機械地說出那句想問而不敢問的話來。
“麗達嗎?她在哪里?還不是同著軍官們在林蔭路上散步嗎。每天的這個時候,所有我們的那些少年女郎還不都在那個地方可以找到嗎?”
一層嫉妒的神色陰暗了諾委加夫的臉,同時,他問道:
“怎么像她那樣聰明有學問的一個女郎會同這一班空虛頭腦的愚人在一起耗費她的時間?”
“啊,我的朋友,”沙寧訕笑著,“麗達是美貌、年輕,而且健壯,正如你一樣;并且還許比你多些。因為,她還有你所缺乏的一件——對于一切事的銳敏的愿望。她想知道一切事,她想經驗一切事——啊,她來了!你只要望著她就明白那個了。她不是很美麗嗎?”
麗達比她哥哥矮些,且更美麗些。溫柔聯合著成熟的能力給她全個人格以可愛與特出。在她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種高傲的神氣,而她的聲音,她所引為自驕的,充實地、音樂地響亮著。她徐徐地走下石階,走路時微微搖著全身,像一只年輕美麗的牝馬,同時機敏地拖起她的灰色的長衣。在她后邊,靴聲橐橐地響著,來了兩個美貌的青年軍官,穿著緊緊的騎馬褲與光亮的長靴。
“誰是很美麗的?是我嗎?”麗達問道,這時她充滿全個花園以她的可愛的聲音、她的可愛的美貌、她的可愛的青春。她把手給諾委加夫,旁瞬了她哥哥一眼,她對于他哥哥的態度,覺得不十分明白,永不知道究竟他是開玩笑還是真實的。諾委加夫緊緊握住她的手,臉上變了極紅,眼睛里迸出眼淚來。但他的情緒,麗達并沒有注意到,她已慣于感到他的深思的羞澀的視線,而永不曾使她動心。
“黃昏好,法拉狄麥·彼得洛威慈。”那兩個軍官中的年長的美麗些的一個說道,他堅固、直立如一匹有靈魂的小雄馬,同時,他的靴距嘩嘩地作響。
沙寧認識他是薩魯定,一個騎馬隊的上尉,麗達最堅久的崇慕者之一。其他的一個軍官是中尉太那洛夫,他以薩魯定為理想的軍人,努力去模抄他的所做的一切事。他是寡言者,又有些蠢鈍,且沒有薩魯定那樣美貌。太那洛夫跟著使他的靴距嘩嘩地作響,但不說什么話。
“是的,你!”沙寧對他妹妹莊重地答道。
“啊,當然我是美麗的,你們還要說是無可形容的美麗呢!”于是,麗達快樂地笑著,坐在一張椅上,眼光又向沙寧望了一下。她舉起她的手臂,因此愈顯出她胸部的曲線,想把她的帽子脫了,但是,當脫帽時,把一根長的帽針落在沙地上了,她的面網與頭發弄得亂了。
“安得留·柏夫洛威慈,請你幫助我!”她清朗地向沉默的中尉叫道。
“是的,她是一個美人!”沙寧唔唔地說道,他正明朗地想著,眼光一刻也不曾離開她。麗達用不信任的眼光重又向她哥哥望了一下。
“我們在這里的全都很美麗。”她說道。
“那是什么話?我們美麗?哈!哈!”薩魯定笑道,顯出他的白而有光的牙齒,“我們只是些不好看的布景,在這布景里更顯出你的眩惑的美貌。”
“你真是會說話!”沙寧驚奇地叫道。在他的語氣中,有一點譏嘲的影。
“麗達·彼特洛夫娜會使每個人都善于說話。”沉默的太那洛夫說。這時,他想幫助麗達脫去她的帽子,在這樣做時,弄亂了她的頭發。她假裝惱怒起來,卻還在那里笑著。
“什么?”沙寧徐徐地說道,“你也變了善于說話的嗎?”
“呵,讓他們這樣去吧!”諾委加夫假假地微語著,而心中卻私自喜歡著。
麗達向沙寧蹙蹙眉,她的黑眼睛明白地對他說道:
“不要以為我不會看出這一班是什么人。但是我愿意這樣。我并沒有比你蠢笨,我知道我所做的事。”
沙寧向她微笑。
最后,帽子脫下來了,太那洛夫慎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看!看你對于我所做的是什么,安得留·柏夫洛威慈!”麗達叫道,半抱怨、半俏媚的,“你把我的頭發弄得這樣的亂,現在我要到屋里去了。”
“我是如此的抱歉!”太那洛夫迷亂地訥訥地說道。
麗達立了起來,拉起裙子,笑著跑進屋去。所有的男人的眼光都跟了她去,當她去了時,他們覺得呼吸得更自由,沒有了那種激動的拘束的感覺,這種感覺,男人常常在一個美麗的青年婦人面前經驗到。薩魯定點了一支香煙,很有味地吸著。當他說話時,一個人覺得他是習慣著引人入談論的,而他所想的卻與他所說的話全不相同。
“我正在極力勸麗達·彼特洛夫娜去研究唱歌。具有這樣的聲音,她的事業是可以擔保的。”
“一件好事業,照我說來!”諾委加夫慍怒地答道,臉望著別處。
“這事業有什么不好呢?”薩魯定真的驚駭著問道,把香煙離開了他的唇邊。
“怎么,一個女伶是什么東西?沒有別的,不過是一個娼婦!”諾委加夫答道,帶著突然的惹惱。嫉妒使他痛苦。他想到了那個青年女子,她的身體,他所愛的,竟穿了誘惑人的衣服,出現在別的男人們之前,以那種衣服顯露她的可愛,用以激起他們的情欲。
“實在的,這話說得太厲害了。”薩魯定答道,抬起他的眼睫。
諾委加夫的眼光充滿了妒忌。他以薩魯定為那些要奪取他所愛的人的一班人之一。并且,他的美貌使他困惱。
“不,一點也不厲害。”他答辯道,“半裸體的在舞臺上出現,在一個淫蕩的景地里,顯露一個人的身體的美,給這些要休息一二個鐘的人看,在他們付了錢以后,如他們之對于娼妓似的。這真是一件可愛的事業!”
沙寧說道:“我的朋友,每一個婦人在最先有人賞鑒她的身體的美的時候,全都覺得快樂的。”
諾委加夫惱怒地聳聳他的肩。
他說道:“這是一種什么愚蠢而粗率的話!”
“無論如何,不管是粗率或否,這卻是實情。”沙寧回答道,“麗達在舞臺上是最可動人的,我喜歡見她在那個地方。”
雖然其余的人聽了他的這個話引起了一種天然的奇異之心,然而他們全體卻都覺得不大舒服。薩魯定想他自己是比其余的人更聰明、更機警,決定這是他的責任,去消滅這個困惱的漠泛的感情。
“那么,你們想女人應該做什么事?去結婚嗎?去研究一種學問,或是任她的天才消失了?那是一種對于自然的罪過,自然已給了她以它的最美的賜品。”
“啊!”沙寧叫道,帶著不虛飾的譏嘲,“到了現在,這種罪過的觀念已永不進到我的頭腦中了。”
諾委加夫惡意地笑著,但卻禮貌十足地向薩魯定回答道:
“為什么是一種罪過?一個好母親或一個女醫生是比之一個女伶的價值高過一千倍的。”
“一點也不高!”太那洛夫憤怒地說道。
“你們不覺得這一類的談話很厭悶嗎?”沙寧問道。
薩魯定的答語消失在一陣驟發的咳嗽中。他們全體實在都以為這種討論是厭倦而且非必要的,然而他們全都覺得有些激惱。一陣不快樂的沉默彌漫著。
麗達與馬麗亞·依文諾夫娜出現在游廊上。麗達聽見了她哥哥的最后的一句話,但是不知道他們說到什么事。
“你們似乎不一刻就會覺得厭倦!”她笑著叫道,“讓我們走下到河邊。現在那邊是很可愛。”
當她在男人們的面前走過,她的模型的身體微微地擺動,在她的眼中有一種黑暗的神秘的光,似乎在說什么,在答應什么。
“去散散步,到晚餐時回來。”馬麗亞·依文諾夫娜說道。
“喜歡的。”薩魯定叫道。他把手臂給麗達時,他的靴距橐橐地響著。
“我希望我可以得允許同去。”諾委加夫說道。意思是要譏刺,然而他的臉上帶著欲哭的表示。
“有誰阻擋著你呢?”麗達回答道,她在她肩膀上看著他微笑。
“是的,你也去。”沙寧叫道,“我也要同你們一起去,如果她不那樣地堅執以我為她的哥哥。”
麗達很奇怪地抖索了一下,頓時有些退縮,迅速地瞬了沙寧一下,同時,她短促地激動地笑了一笑。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顯然是不高興了。
麗達走后,她粗鈍地叫道:“你說話為什么這樣懵懂?你總是想做些出奇的事!”
“我實在完全沒有想到這樣。”沙寧這樣的回答。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詫異地望著他。她永不能明白她的兒子;她永不能說出什么時候他是在開玩笑或是在說真話,也永不能說出他所思想的與所感到的。至于別的可了解的人呢,他們所思想的、所感到的都是與她自己很相同的。依照她的觀念,一個人是常常被束縛著去說、去感想、去行動,正如與他同社會的及同智慧的地位的其他的人所習慣去說、去感覺、去行動一模一樣。她還有一個意見,以為人們是不僅具有他們天然的性格與特點的,但是,他們必須全被范冶于一個普通模式之中。她自己的環境,使她增加并且堅定這個信仰。她想,教育的意思是要把人類分成兩群,那有知識的與那無知識的。無知識的保持他們的個性,引起別人對于他們的蔑視。有知識的則依照所得的教育分為數群,他們的信仰不與他們的個性相應,但與他們所處的地位相應。因此,每一個學生都是一個革命黨,每一個官吏都是有產階級,每一個藝術家都是一個自由思想者,每一個軍官都是夸耀計較他們的官級的。然而,如果一個學生變成了一個守舊黨,或是一個軍官變成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這必須算為最反常的,甚至是不愉快的。至于沙寧,依照他的家世與教育,他應該是與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于是馬麗亞·依文諾夫娜覺得,正如麗達、諾委加夫以及所有與他接近的人所覺得的一樣,他是失了他們的所望了,她的母親的本能,立刻看出她兒子對于他所接近的人所生的印象,這使她痛苦。
沙寧自覺得這個。他很想安慰她,但不知怎么措手。最初,他想裝假,如此可以使她平心靜氣。然而,他想不出什么來,只笑了笑便站了起來,走到屋里去了。他在那里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好像人們意欲把全世界都變成一種兵房,以一束的法則來管治一切的人,立定一個意見以毀泯一切的個性,不然,便使個性降服于一個神秘的、古舊的某種威權之下。他甚至想到基督教與他的運命,但這使他如此的厭倦,他竟熟睡了,直到黃昏變成了夜,他才醒來。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望著他們走去,而她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沉入深思之中。她這樣地對她自己說,薩魯定顯然地向麗達獻殷勤,她希望這事能成為正經的才好。
“麗達已經是二十歲了,而薩魯定似乎是很好的一個青年人。他們說,他今年要帶領他的中隊。自然他是負了很重的債——但是,唉!為什么我有那個可怕的夢?我知道這沒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竟有些不能把它置之于我的頭腦之外!”
這個夢就是她在薩魯定第一次到這家里來時做的。她想,她看見麗達全身穿了白色的,在一片燦爛的開著花的碧綠草地上走著。
馬麗亞·依文諾夫娜坐在一把安樂椅上,把頭靠在手上,如老婦們所做的。她凝望著漸漸黑暗下來的天空,陰沉的苦惱的思想不休地來,且使她感覺得焦急而且害怕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