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章》沙寧 阿爾志跋綏夫作品集

    這是深夏的可驚的美麗的黃昏之一,從巨大的蔚藍色的穹天中降于地球上來。夕陽已經西下了,但光明還是清楚的,空氣是純潔而清朗。有一陣重露,徐徐升起的灰塵,成了紗網似的長條的云映于天空。空氣雖熱,卻是清新的。這里那里都浮泛著聲音,仿佛長了快翼。

    沙寧不戴帽子,穿著他的青衫,這衫在肩部已經有點褪色了,沿了灰塵的路逍遙地走著,轉到青草亂生的小邊街,向伊凡諾夫的家走去。

    伊凡諾夫坐在窗口,在卷制香煙,闊肩、恬靜。他的長而草帽色的頭發,背上梳得光光的。潤濕的空氣,從花園中向他浮泛而來,園中的草木在晚露中得到了新的光彩。淡巴菰的強烈氣味,誘人要打噴嚏。

    “黃昏好。”沙寧說道,靠在窗盤上,“黃昏好。”

    “今天有人要挑我去決斗。”沙寧說道。

    “好不可笑!”伊凡諾夫不在意地答道,“同誰決斗?為了什么緣故?”

    “同薩魯定。我將他趕出了門外,他以為他自己是被侮辱了。”

    “啊呵!那么你將與他相見了,”伊凡諾夫說道,“我將做你的副手,你要將他的鼻子打去了。”

    “為什么?鼻子乃是人身組織中一個高貴的部分。我是不去決斗的。”沙寧笑答道。

    伊凡諾夫點點頭。

    “也是一件好事。決斗是很不必要的。”

    “我的妹妹麗達并不這樣想。”沙寧說道。

    “因為她是一只鵝,”伊凡諾夫答道,“那么一大堆傻子總要相信,他們不是嗎?”

    這樣地說著,他完成了最后的一支香煙,他將這支香煙燃著了,又將其他的香煙放下他的皮煙盒中。

    然后他用口吹去了留在窗盤上的淡巴菰,也彎靠在窗盤上,加入了沙寧一塊。

    “我們這個黃昏時候做什么事好呢?”他問道。

    “我們同去看看梭洛委契克吧。”沙寧提議道。

    “啊!不去!”

    “為什么不去?”

    “我不喜歡他。他是如此的一個蟲豸。”

    沙寧聳聳他的肩。

    “并不比別的人更壞。來吧。”

    “好的。”伊凡諾夫說道,他常常是同意于沙寧所提議的任何事的。所以他們倆沿了街同走著。

    但梭洛委契克卻沒有在家。大門是閉上了,天井陰沉而蕪曠。只有沙爾丹鏗啷鏗啷地響著它的鐵鏈,對著侵入天井的這些客人吠著。“什么一個鬼地方!”伊凡諾夫叫道,“我們到林蔭路去吧。”

    他們回轉身去,將矮門帶上了。沙爾丹還吠了兩三聲,然后坐在它的狗窩之前,憂郁地凝望著荒寂的天井、沉默的磨坊以及通過灰塵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白色人行道。

    在公園里,樂隊如常的正在吹奏著,林蔭路上吹來一陣愉快的涼風,滿是散步的人。被女性的光亮的首飾所照耀,那堆黑壓壓的群眾,一時向陰暗的花園中走去,一時又向大石塊的總門口走去。

    沙寧和伊凡諾夫臂挽著臂地進了花園,立刻碰到了梭洛委契克,他正在沉思地散著步,他的手放在背后,他的眼光注在地上。

    “我們剛才到過你家里去。”沙寧說道。

    梭洛委契克紅了臉,微笑著,當時羞怯怯地答道:

    “啊!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很抱抱歉,但我永沒有想到你會來的,不然我便要留在家中了。我正出來散散步。”他的深思的眼發著亮光。

    “和我們一同走吧。”沙寧和氣地說道,當下他便挽住了他的臂膀。

    梭洛委契克顯然地愉悅著,接受了獻給他的手臂,將他的帽子拋到頭背后,一同地走去,仿佛他所握住的不是沙寧的手臂,而是什么寶貴的東西。他的嘴似乎擴到了兩耳之間。

    軍樂隊里的隊員,紅了臉,伸長了雙頰,吹出了他們的聾耳的、喧鬧的聲調,散在空氣中,被一位衣衫漂亮的樂隊領導者所鼓勵而努力著,這位領導者看來好像是一只躁動的小麻雀,熱心地在揮舞他的指揮棒。圍繞著樂隊的是些書記們、店里伙計們、穿著海斯式皮鞋的學童們,以及將顏色鮮妍的手巾包在頭上的小女孩子們。在大道上和邊道上,轉動著一大堆活潑的群眾,其中是軍官們、學生們和女士們,他們仿佛是加入了一個無休止的四人舞之中。

    他們不久便遇到了杜博娃、夏夫洛夫和猶里·史瓦洛格契,當他們兩下經過時交換著微笑。然后,在他們游蕩過全園之后,他們又遇見了,西娜·卡莎委娜現在是他們隊中的一人了,她穿著輕俏的夏衣,看來可喜愛的美妙。

    “你們為什么像那樣地獨自走著呢?”杜博娃問道。

    “來,加入我們一道兒吧。”

    “我們且到邊道上走著吧,”夏夫洛夫提議道,“這里擁擠得太可怕了。”

    少年們笑著談著,因此轉入了一條比較陰沉、恬靜的道上去。當他們到達了路的盡頭,快要轉身時,薩魯定、太那洛夫和孚洛秦突然地由轉彎的地方走來。沙寧立刻看出,薩魯定并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了他,且看出他有點不知所措。他的俊美的臉部黑暗了,他直身地挺立起來。太那洛夫鄙夷地笑著。

    “那只小猴子仍然在這里呢。”伊凡諾夫凝注在孚洛秦身上說道。孚洛秦并沒有注意到他們,因為他對于第一個先走的西娜太感到興趣了,他走過時,回轉身去看著她。

    “他原來是這樣!”沙寧笑說道。

    薩魯定以為這個笑聲是為他而發的,而他退縮了,仿佛被一條鞭所撻。他為憤怒漲得臉紅,且為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所推促,便離開了他的同伴,很快地走近了沙寧。

    “怎么一回事?”沙寧說道,突然地變成了嚴重,當時他的眼光注定在薩魯定顫抖的手中所執的小馬鞭。

    “你這蠢材!”他自己想道,憐恤與憤怒同時而作。

    “我要和你說一句話,”薩魯定粗暴地開始道,“你接受不接受我的挑戰?”

    “是的。”沙寧答道,他專心地注視著這位軍官的雙手的一舉一動。

    “而你是決定地要拒絕……噯……乃如任何下流的人被環境所逼而不得不做的嗎?”薩魯定問道。他的語聲音調雖高卻是悶窒住的。在他自己看來,這似乎是一個奇異的,仿佛執在他濕漉漉的手中的冷的鞭柄似的不溫柔。但他卻沒有力量從躺在他面前的一條路上跳到邊上去。在花園中,突然地似乎沒有一點空氣。所有別的人都呆立著,迷亂而期待著。

    “唉!什么鬼——”伊凡諾夫開始道,想要插身調停。

    “當然,我拒絕。”沙寧以異常鎮定的聲音說道,直向薩魯定的眼中望著。

    薩魯定呼吸艱難的,仿佛在舉著一個很重的東西。

    “我再問你一聲——你拒絕嗎?”他的聲音如一個硬的金屬的鈴。

    梭洛委契克臉色變得異常的灰白。“唉,天呀!唉!天呀!他快要打他了!”他想道。

    “什么……什么事?”他囁嚅道,當下他竭力要衛護沙寧。

    薩魯定一點也不注意他,粗暴地將他推到一邊去。他除了沙寧的冷酷鎮定的雙眼之外,看不見他前面的一切東西。

    “我已經這樣地告訴過你。”沙寧以同樣的聲調說道。

    對于薩魯定,每件東西似乎都旋動了。他聽見他后邊有匆急的腳步聲,及一個婦人的失聲驚叫。帶著有如一個倒跌下深阱中的人所感到的失望的感覺,他笨拙地驚嚇地揮動了他的馬鞭。

    同時,沙寧用了他的全力,以他的緊握著的拳頭,當他的臉擊去。

    “好呀……”伊凡諾夫不由自主地喊道。

    薩魯定的頭顱柔弱地掛在一邊了。有些熱熱的東西如尖針似的刺著他的腦與眼,涌出他的口與鼻。

    “啊!”他呻吟道,無助的雙手向前地躺下去了,馬鞭落了下來,帽子也跌開去了。他看不見一點東西,他聽不見一點聲音,他只感覺到那可怕的恥羞,以及他眼上的一陣悶燒的痛楚。

    “唉!上帝!”西娜·卡莎委娜呻吟道,雙手掩住了臉,她的眼緊緊地閉上。

    猶里看見薩魯定四肢伏地地匍匐在那里,既恐懼又憎惡地向沙寧沖去,夏夫洛夫也跟在他后邊。孚洛秦失去了他的夾鼻眼鏡,當他被樹枝絆了一跤時,他盡力地飛快地經過泥濕的草地而跑開去,因此他的一無污點的褲子立刻黑到了膝蓋頭。

    太那洛夫憤怒地咬著牙齒,也沖向前去,但伊凡諾夫當肩捉住了他,將他拉了回去。

    “那是很好!”沙寧輕蔑地說道,“讓他來吧。”他雙腿張開地站著,呼吸艱難,大滴的汗現在他的眉間。

    薩魯定徐徐地蹣跚地站了起來。低微的不連貫的話從他的顫抖的膨脹的嘴唇中逃出來,模糊的惡語,在沙寧看來,簡直是說得很可笑。薩魯定的臉部,整個左邊,立刻都腫大了。他的左眼不再看得見了;紅血從他的鼻子及口中流出,他的雙唇扭曲了,他的全身顫抖抖的,仿佛被一陣熱病所握捉住。漂亮的、美貌的軍官的樣子一點也不留存下來。那一記重重的打擊,奪去了他的一切是人類的東西;所留下來的只不過是可憐的、可怕的、不成形狀的東西了。他并不想走開去或保衛他自己。他的牙齒咯咯地相擊有聲,而當他拍去著血液時,他也機械地撣去了他膝上的沙。然后,向前一蹶,他又倒下去了。

    “唉!如何的可怕!如何的可怕!”西娜·卡莎委娜叫道,匆促地離開了那個所在。

    “來吧!”沙寧對伊凡諾夫說道,他抬眼向上,躲避了那么可憎的一種情景。

    “同來吧,梭洛委契克。”

    但梭洛委契克并不移動。他睜大了眼珠,注視著薩魯定,注視著紅血以及在雪白的衣衫上的污沙,同時他的身體寒戰著,而他的唇片微微地動著。

    伊凡諾夫憤怒地拖了他走,但梭洛委契克卻以可驚的力量擺脫了他,然后緊抓住了一株樹干,仿佛他想抵抗著被大力拖去一樣。

    “唉!為什么,為什么,你做那件事?”他啜泣地說道。

    “做出如何的一件流氓的行為!”猶里當著沙寧的臉說道。

    “是的,流氓的行為!”沙寧答道,帶著輕蔑的微笑,“你以為讓他來打我是比較得好些嗎?”

    然后,帶著不經意的姿勢,他很快地沿了大道走去。伊凡諾夫鄙夷地望著猶里,燃了一支香煙,徐徐地跟了沙寧而去。即他的闊背與光滑的頭發,已足明白地告訴人家,這樣的一幕情景對于他是如何的不大驚動。

    “人能夠成為如何的蠢蠢的野蠻的呀!”他自己咿唔道。

    沙寧回顧了一次,然后走得更快了。

    “正像野獸們。”猶里說道,當下他也走開了。他回頭望望,他常常以為美麗的、朦朧的、神秘的花園,現在,在這件事發生了以后,似乎已與其余的世界隔絕了開去,成了一個陰陰沉沉的地方了。

    夏夫洛夫呼吸艱難的、神經質的從他的眼鏡中四周地望著,仿佛他想,說不定在什么時候,同樣可怕的事會再度發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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