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三章》沙寧 阿爾志跋綏夫作品集

    黃昏柔和地、摩撫地、雜著花香降到敞開的窗上。沙寧坐在靠窗的桌邊,努力要在逝去的光中讀一篇他所喜愛的故事。這篇故事寫的是,一個老牧師的孤寂悲劇的死:他穿著僧衣,執著一個珠寶的十字架,受眾人的膜拜,在香氣之中斷了呼吸。

    房里的空氣和房外一樣的涼爽,因為柔和的晚風吹拂在沙寧的健壯的身體上,充入于他的肺部,輕輕地撫摩著他的頭發。他沉浸在書中,只管讀下去,當下他的唇片時時地動著,他好像一個大孩子,在吞吃一篇講述在印第安人中的冒險的故事。然而他讀得愈多,他的思想愈愁郁起來。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沒有意識的荒誕的!人們是如何的魯笨與野蠻,他在觀念上是在他們之前頭如何的遠!

    門開了,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沙寧抬眼望著他。“啊哈!”他叫道,當時他便閉上了書!“有什么消息?”

    諾委加夫憂郁地微笑著,他執住了沙寧的手。

    “啊!沒有什么,”他說道,當下他走近了窗口,“糟得完全和從前一般無二。”

    從沙寧所坐的地方,他能夠看見諾委加夫的長個子的側影,映于暮天之中,有好一會兒他望著他,不說一句話。

    當沙寧第一次帶了他的男朋友去看望麗達時,她現在已不再像是一位驕傲的、高貴的以前的女郎了。她和諾委加夫兩人都彼此不說一句話,談到最近于他們心中的一切事,他知道,說出了話時,他們要不快活的,然是他們如果不說話,更要是如此。在他覺得明白而容易的,他確定地覺得,他們卻只在受了許多苦楚之后,方才能于摸索中得到。所以當時他不去惹他們,但是那時候已看出這兩人處在閉塞的環境里,遲早免不了要見面的。“讓它這樣去吧,”他想道,“因為受了苦難會純潔了更高貴了。”然而現在,他覺到為他們而設的機會已經來到了。

    諾委加夫站在窗邊,沉默地望著夕陽。他的情調是一個奇異的情調,既具著對于已失去者的悲傷,又渴慕著近前的快樂。在這個柔和的微光中,他對他自己畫出一位麗達來,憂愁而蒙羞,被眾人所侮辱。如果他有勇氣這樣做的話,他此刻已經跪在她面前,以吻去溫熱她的冰冷的小手,且用他的偉大而寬恕一切的愛情引起她到一個新的生命去。他渾身熾燒著做這件功德事的渴望,對自己的諒解和憐愛麗達的心,然而使他到她那里去的能力卻鼓不起來。

    對于這,沙寧是了然的。他徐徐地站了起來,搖了搖頭說道:

    “麗達在花園里呢。我們到她那里去嗎?”

    諾委加夫的心跳得更快了。在他心中,似乎快樂與憂愁,可怪地交織著。他的臉色有點變了,他激動地撫弄著他的髭須。

    “唔,你怎么說?我們去嗎?”沙寧鎮定地重復說道,仿佛他已決定要做一件重要而明白的事。諾委加夫覺得沙寧已知道一切擾苦他的事,他雖然有點安慰,卻還如孩子似的羞怯著。

    “來吧!”沙寧溫和地說道,當下執住了諾委加夫的肩膀,推他向門走去。

    “好的……我……”諾委加夫咿唔道。同時忽然感到一種喜悅的溫柔和想去吻沙寧的愿望,但是他不敢去做,只是用淚眼向他看望。

    微霧泛于草地的枯干的綠面上。這仿佛是一個不可見的人物沿著沉寂的路上走著,在寂然不動的樹林中走著,他一走近,沉睡的綠葉與花朵便柔和地顫動起來。夕陽仍在西方河水的前面映射出光輝來,河水熠熠有光地經過黑暗的草地而彎流過去。麗達坐在河邊上。她的優秀的身材彎向水面,仿佛是一個黃昏中的悲戚的幽靈。被她哥哥的話語所感起的那種快樂和堅決的心情,如它之來一樣迅快地又舍她而去,羞恥與恐懼又占據了她,雙雙地站立在她面前,使她想起她已沒有權利快活,且也不能夠活在世上。她整天地坐在花園中,手里執著書,因為她不能夠隨隨便便去望著她母親的臉。一千次她對她自己說,她母親的痛戚之比她自己現在所受到的簡直是不算什么,然而每當她走近了她母親時,她的語聲便支吾了,在她的眼睛中也具有一道有罪的視線。她的羞紅的臉與可怪的紛亂的情態,最后引起了她母親的疑心,為了避免她的尋求似的注視與焦急的探問,麗達寧愿孤寂地過她的日子。因此,在這暮色蒼茫中,她便坐在河邊,凝望著夕陽,默念著她的悲苦。在她看來,生命仍是不可解釋的。她對于生命的意見是被一個可怕的幻影所蒙蔽的。好些她已讀過的書和許多偉大的自由的思想透進她腦中去,她也看出,她的行為不僅是出于自然,而且幾乎是值得贊許的。她并沒有因此損害到什么人,僅僅給她自己及別一個人以感覺的愉快而已。沒有這種愉快,便將沒有青春,而生命它自己便將荒蕪、孤獨,如秋天的一株無葉的樹。

    她一想到她與一個男人的結合并沒有經過禮拜堂的準許的念頭,自己便也覺得它有點可笑。在人類自由的思想方面,這種束縛,早已被掃除到一邊去了。她真的應該在這個新的生活中求快活,正如一朵花兒在一個晴明的早晨,因微風帶來了花粉與它接觸著而愉快些一樣。然而她總覺得說不出的頹喪,比之最下流的還要下流。

    無論她去尋找出所有這種偉大高尚的觀念與永久的真理,然在她的生產期即在目前的念頭之前都如蠟似的融化了。她不僅不將她所鄙夷的人踏在足下,她的一個思想卻還要她能夠如何地盡力躲避了他們,欺騙了他們。

    當麗達將她的悲戚隱瞞著別的人時,裝著虛假的快樂欺騙別人時,她覺得她自己與諾委加夫的接近,有如一朵花兒之接近于太陽光。一想到他是來拯救她的念頭,似是卑鄙,且幾乎是有罪的。她一想到她須要依靠著他的愛感與寬恕便激怒起來,然而她的求生的熱望和自身無力的認識卻更強過信念與反抗。

    她對于人類的愚蠢的態度,加以恐怖,不去鄙夷。她不能望在諾委加夫的臉上,卻在他之面前凜凜地顫抖著,如一個奴隸。她的情形是很可憐的,有如一只無助的鳥兒,它的雙翼已經被剪去了,再也不能飛翔了。

    有的時候,當她的苦楚到了不可忍受時,她便真誠地詫異地想到她的哥哥。她知道,對于他,沒有什么東西是神圣的,他望著她,他的妹妹,乃是以一個男人的眼望著的,他是自私的、不道德的。然而他卻是唯一的一個人,她在他的面前,覺得她自己是絕對的自由的,她還能和他公開地討論著她生活中最隱秘的秘密。當他在身邊時她覺得一切都平凡而且不值錢:她有孕了,唔,那有什么?她和人有過私通。很好。這乃是她自愿如此的。人們將鄙夷她、看輕她,這又有什么關系?在她之前,有的是生命,是日光,是廣漠的世界,至于男人們呢,世界上多著呢。她的母親會悲傷。唔,那是她自己的事。麗達一點也不知道她母親的少年是什么樣子的,而在她的死后,便不再自監察了。他們偶然地在生命的路上遇到了,同走了一段的路,是不能夠而且不應該互相地反對著的。

    麗達明白地知道,她自己終于不會具有她哥哥那樣的同樣的自由的。她之所以如此地想著乃是由于這位鎮定的健全的人的影響,這人是她所親愛的贊頌著的。可怪的思想來到了她的心上,一種違法性質的思想。

    “如果他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個外人!……”她對她自己說道,當時她便匆促地努力去壓服著可羞然而很誘人的想頭。

    然后她想到了諾委加夫,她如一個卑賤的奴隸一樣,要求他的寬恕與他的戀愛。她聽見足步的聲音,回過頭望著。諾委加夫和沙寧默默地走過草地而向她走來。她在暗中不能看清他們的臉,然而她覺得可怕的時候已到臨在目前了。她變得十分慘白了,仿佛生命已經到了終結之時。

    “那邊!”沙寧說道,“我已把諾委加夫帶來給你了。他自己將告訴你他所要告訴的話。安安靜靜地留在這里吧,我去喝茶了。”

    他轉了一個身,迅快地走開去了。他們有一會兒凝望著他的白色的襯衫,然后他消失在黑暗中不見了。是這樣的沉寂無聲,竟使他們不能相信,他已走到了四面圍著的樹林的陰影之后。他們目送他走,兩人從行動上都明白一切都已說妥,只需重新復一聲就好了。

    “麗達·彼特洛夫娜。”諾委加夫柔聲地說道,他的語聲是如此的憂郁而動人,竟進到她的心中去。

    “可憐的人,”她想道,“他是如何的好。”

    “我知道了一切的事,麗達·彼特洛夫娜,”諾委加夫繼續地說道,“但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地愛著你。也許有一天你也會知道愛我。告訴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嗎?”

    “我最好對于那事不要說得太多了,”他想道,“她必須永遠不知道我為了她是有了什么樣的一個犧牲。”

    麗達默默不言。在這樣的沉默中,人能夠聽得見河水的漣波之聲。

    “我們倆都是不快活的,”諾委加夫說道,自覺這句話是發之于他的心底的,“我們倆在一處了,或可覺得生活下去比較容易些。”

    麗達的眼睛中充滿了感激之淚,當下她轉身向著他,咿唔道:“也許的。”

    然而她的眼睛卻在說道:“上帝知道我要做你的一個好妻子,愛你,敬你。”

    諾委加夫讀出了它們的意義。他猛撞地跪了下去,握住她的手,熱情地吻著她。為這樣的情緒所激動,麗達忘記了她的羞恥。

    “那是過去了!”她想道,“我將再快樂起來了!親愛的好人!”她快樂得哭了起來,給他以一雙手,彎身于他的頭上,吻著他的柔軟如絲的頭發,這發是她所常稱贊的。薩魯定的一個幻影現于她的面前,但立刻便又消失去了。

    當沙寧回去時,已經給了他們以充足的時間彼此地解釋著,他也是這樣地想,他看見他們坐在那里,手牽著手,正在靜靜地談著。

    諾委加夫說他永遠不斷地愛她,麗達也說現在是愛他的。這是實話,因為麗達需要愛情與幸福,希望在他身上找到,因以愛自己的希望。他們覺得,他們永不會那樣快樂過。一看見沙寧,他們不言語了,用羞恥、快樂和信任的眼神看著他。

    “啊哈!我看見這是怎樣的了!”沙寧莊重地說道。

    “謝謝上帝,希望你們快樂。”

    他正要說些別的話,但卻高聲地打了一個噴嚏。

    “這里潮濕著呢。當心你們不要受了涼。”他說道,擦著他的眼。

    麗達笑了。她的笑聲的回響,甜美地經過河面。

    “我必須走了。”沙寧過了一會說道。

    “你到哪里去?”諾委加夫問道。

    “史瓦洛格契和那個崇拜托爾斯泰的軍官,他是什么名字?一個瘦瘦的德國人,來叫我去。”

    “你說的是王狄茲。”麗達笑道。

    “就是那個人。他們要我們全都和他們同到一個會中去,但我說,你不在家。”

    “你為什么這樣說?”麗達問道,仍然笑著,“我們也可以同去。”

    “不,你停留在這里吧。”沙寧答道,“如果我有了人兒和我做伴,我便也將不去了。”

    他說了這話,便離開了他們。

    夜迅快地來了,第一次出現的熠熠的明星是反映在疾流而去的河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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