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林蔭路上走了一兩趟,沒有碰到一個認識的人。他們聽著照常在花園中演奏著的樂隊。他們奏得非常的不高明,音樂粗鄙而不和諧,但在遠處聽之,樂聲卻懶散而憂悶。他們碰見的男人們、女人們都是嬉嬉笑笑地鬧著,他們的喧嘩的愉快似乎與那悲戚的樂聲及悶人的黃昏大殊。它觸惱了猶里。在林蔭路的盡頭,沙寧加入他們,熱誠噴溢地與他們招呼。猶里不喜歡他,所以談鋒卻不暢快。沙寧對于一切他所遇到的人都要笑笑。后來,他們遇見了伊凡諾夫,沙寧和他一同走去了。
“你們到哪里去?”諾委加夫問道。
“去款待我的朋友。”伊凡諾夫答道,取出一瓶伏特加酒來,得意揚揚地顯給他們看。
沙寧笑了。
在猶里看來,這一瓶伏特加酒和這個笑聲似乎是粗鄙下流的。他憎厭地轉過身去。沙寧覺到了這情景,但不說什么。
“上帝,我謝謝你,使我不像別的人那個樣子。”伊凡諾夫譏嘲地叫道。
猶里臉紅了。“他也在說俏皮話呢!”他想道,當下他輕蔑地聳了聳肩,走了開去。
“諾委加夫,坦白無欺的法利賽人,和我們一道來!”伊凡諾夫叫道。
“為什么?”
“去喝一杯來。”
諾委加夫憂悶地四面望了一望,但沒有看見麗達。
“麗達正在家里,懺悔著她的罪過呢!”沙寧笑道。
諾委加夫惱怒地叫道:“真是無意識!我要去看一個病人……”
“那個人兒沒有你的幫助也是快要死去的。為了這,我們如沒有你的幫助,也會將這一瓶伏特加酒收拾完畢的。”伊凡諾夫說道。
“假如我喝醉了呢?”諾委加夫想道。“好的,我來了。”他說道。
當他們走開了時,猶里遠遠地能夠聽見伊凡諾夫的粗率沉重的語聲,和沙寧率意的愉快的笑聲。他又沿了林蔭路而散步著。有兩個女子的聲音透過黃昏來呼喚他。西娜和學校教師杜博娃正坐在一張凳上。天色漸要黑暗下去,她們的容貌幾乎辨認得不清楚。她們都穿著黑衣,都沒有戴帽子,她們的手里都拿著書。猶里匆匆促促地加入她們。
他問道:“你們從什么地方來?”
“從圖書館里來。”西娜答道。
她的同伴欠了欠身子,讓開了一位置給猶里,他原想坐在西娜的身旁,但為了害羞,他卻坐到了丑臉的學校教師杜博娃身旁了。
“你為何看來這樣的頹喪可憐?”杜博娃問道,皺緊她的薄而干枯的唇片,如她所常做的。
“有什么會使你覺得我是頹喪可憐的?其實不對,我的精神卻很活躍著呢。也許,有一點點兒煩悶。”
“啊,那是因為你沒有事情做之故。”杜博娃說道。
“你有很多的事要做嗎,那么?”
“無論如何,我是沒有空閑的時間去哭泣的。”
“我也并沒有哭泣,是不是?”
“唔,”杜博娃嘲笑地說道,“你是生氣著呢。”
“我的生活,”猶里答道,“使我忘記了歡笑是什么一回事。”
他以如此的悲戚的調子說出這句話來,竟使大家突然地沉默下去。他靜默了一會,又含笑起來。
“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說,我的生活是最可啟迪人的。”隔了一會,猶里這樣說,其實則沒有一個人對他這樣說過。
“啟迪些什么?”西娜小心地問道。
“為一個怎樣的不該去生活的榜樣。”
“啊,請你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我們。也許我們得些教訓。”杜博娃說道。
猶里每以為他的生活是一個絕對失敗的,他自己乃是男人們中間最不幸、最苦惱的一個。在這樣的一個信仰里,卻具有某一種的悲郁的慰安,對人訴說他自己的生活以及一般人類的事,乃是他的一件樂事。他從不曾對男人們說過這一類的事,他本能地覺得他們是不會相信他的,但對于女人們,特別是年輕美貌的姑娘們,他卻總想原原本本地談到他自己。他很美貌,談風又好,所以婦人們常常感到為他而生愛憐之心。這一次猶里起初不過是開玩笑,如今卻復行跳入他尋常的調子中。他冗長地敘說到他自己的生活。從他自己的描寫里見出他是一位異常有能力的一個人,他為環境的力量所壓迫、所束縛,為他的黨部所不了解。他所以不成為人民的領袖,而僅是尋常為一點小原因被放逐的學生,這錯誤不在他自己,而在于運命的偶然和人們的愚蠢。猶里像一切異常自己滿足的人們一樣,完全失于覺察出,所有這一切,并不能證明他是一位有異常能力的人,有天才的人都是曾為這一類的環境所包圍著,為這一類的不幸所磨煉的。他好像以為,只有他一個人乃是一個殘忍的運命的犧牲者。因為他談吐很好,又活潑又細致,所以他所說的話,便很像是真情實事,女郎們相信他、憐恤他,且同情于他的不幸。樂隊還在奏著他們的憂郁而不和諧的音調,黃昏又是陰暗而悶人的,他們三個人便都感到一種悲苦的情調。當猶里停止了談話時,杜博娃不禁默想起了她自己的沉悶單調的生存,以及已逝去的青春,既沒有快樂,又沒有戀愛,便低聲地問著猶里道:
“告訴我,猶里,自殺的一念也曾橫過你的心上過嗎?”
“你為什么問我這句話?”
“唉,我不知道……”
他們不再說下去。
“你是一個委員,是不是?”西娜熱心地問道。
“是的。”猶里簡捷地答道,仿佛是不愿意承認那件事實似的,但其實卻是喜歡那么做的,因為他想,對于這位可愛的女郎,他總要顯得幻異得有趣味才好。他于是和她們一同走回她們的家,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一切的煩悶都消失了。
“他真是一個好人!”西娜說道,當猶里已經走了時。杜博娃搖搖她的手指,恐嚇地說道:
“當心,你不要和他談上了戀愛。”
“什么話!”西娜笑道,雖然心里偷偷地害怕著。
猶里回家時,情緒比較得愉快有希望。他去看看他所已經開始的畫幅。這畫一點印象也沒有給他,他滿足地躺下去睡。那夜,他在夢中,看見美貌的婦人們,嬉笑著,勾引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