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擠滿了人,婦女們忙著洗衣裳。到下午,大家挨個兒給孩子們洗澡。五點以前,孩子們都擦洗完畢,換上了干凈衣裳。六點,男人們干完活,或者出去找工作回來,又掀起一陣洗澡的浪潮。六點,吃罷晚飯,男人們穿上自己最好的服裝,姑娘們也打扮好了。露天舞場上拉起電線,裝上了電燈。樂隊開始練習,孩子們在四周圍起了兩層。
五人管理委員會在主席愛士拉·郝斯頓的帳篷里開會。飽經風霜的郝斯頓說:“虧得咱們得到了消息,知道他們要來破壞這個舞會。”第三清潔所的代表說:“我主張狠狠揍他們一頓,叫他們知道厲害。”郝斯頓說:“不,那恰好中了他們的計。要是引起一場毆斗,他們就可以叫警察進來干涉。”
他問第二清潔所那個年輕的代表:“你派人去籬笆周圍巡查了嗎?”“派了十二個。我叫他們別打人。誰想溜進來,把他推出去就是了。”“你去把娛樂委員會主席維萊找來好嗎?”“好。”維萊找來了。郝斯頓問:“今晚上你是怎么準備的?”維萊得意地笑笑,“平時娛樂委員會是五個人。今晚上加到二十個,都是棒小伙子。他們參加跳舞,一邊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一有動靜,要是有人爭吵,就一齊圍上去,把鬧事的人悄悄地架出門外,不露一點痕跡。”“關照他們不許傷人。外邊有警察,倘若叫那些家伙流了血,警察就要抓人。”“關照了。”“要是非揍不可,也得挑不會流血的地方下手。”“是,主席。”維萊滑稽地敬個禮,就出去了。郝斯頓說:“但愿維萊那些小伙子別打死人。警察干嗎要摧殘這個收容所?干嗎不讓咱們太平無事?”第二清潔所的年輕人說:“我在圣蘭地產畜牧公司的農場里耽過。那兒每十個人就有一名警察管著,每二百來人就有條水龍頭來對付。”第三清潔所的矮胖子說:“我也在那兒耽過。他們蓋了十個拘留所。有個警察例說了真話,他說:‘那該死的收客所,給人家熱水用,還有抽水馬桶。你給俄克佬用了這些東西,他們就覺得非用不可了。’他還說:‘收容所里還開赤黨大會,指望領救濟金。我們大家出錢交稅,倒讓可惡的俄克佬拿去了。’”郝斯頓問,“就沒人揍他?”“沒有。有個小個子說:‘我們也交營業稅、汽油稅、煙草稅。再說,農場主從政府領到四分錢一磅津貼,不也是救濟金嗎?鐵路和輪船公司都領津貼,不也是救濟金嗎?’警察說:‘他們是正當的行業。’小個子說:‘不靠我們,他里的莊稼怎么收呢?’那警察氣瘋了,說小個子是無業游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鐵木賽·華萊斯問:“要是小個子有職業,他們怎么辦呢?”矮胖子笑起來,“你不知道,警察討厭誰就管誰叫流民。他們恨這個收容所,因為他們進不來。
這兒屬聯邦政府,不歸加利福尼亞管。”郝斯頓嘆了口氣:“我實在喜歡這兒,大家在一起過得挺好,只怕耽不長。要是他們老來找麻煩,準打算逼咱們動武。咱們非采取和平手段不可。委員會千萬不能冒火。”
這時候天黑了,電燈亮了,人們打各自的帳篷涌向音樂臺。
收容所周圍有道鐵絲籬笆,沿籬笆每隔丑十呎布置了一個糾察。來賓的車子陸續到來,他們是附近的小農戶和別的居住區來的流民。進大門的時候,來賓都得報上他是收容所里那家住戶邀請來的。
樂隊高聲奏起蘇格蘭舞曲,這已經不是練習了。一些耶穌的忠實信徒坐在自家帳篷前觀望,擺出一副蔑視這個舞會的神氣。
在約德家,露西和溫菲爾德急忙吞下晚餐,就往音樂臺去。媽把他們喊回來,看看他們的鼻孔里耳朵眼兒里臟不臟,才放他們走。
奧爾吃罷晚飯,花了半個鐘頭用湯姆的剃刀刮了臉。洗過澡梳好頭,乘衛生間里沒人,他對著鏡子朝自己笑了笑,扭轉身子,斜眼看看自己的側影,然后套上上衣,用衛生紙擦亮了黃皮鞋,逍遙自在地往跳舞場走去。有個帳篷眼前坐著個漂亮的黃頭發姑娘,他上前問道:“今晚上打算跳舞嗚?”姑娘掉過頭去,沒搭腔。“談談不好嗎?咱們跳個舞怎么樣?我會跳華爾茲。”
姑娘羞澀地抬起頭來,“這有啥稀罕,華爾茲誰都會跳。”“可比不上我,來吧!”一個非常胖的女人從帳篷里探出 頭來,厲聲對奧爾說:“走開,這姑娘訂過婚了,她未婚夫馬上就來找她來。”奧爾對那姑娘????眼睛,踏著音樂的拍子,晃著肩膀,甩著胳膊,往跳舞場走去。爸放下盤子,站起身來說:“走,約翰。”他告訴媽,要找幾個人去談談找活干的事,就跟約翰叔叔往主任的住處走去。湯姆參加了娛樂委員會,當然得去跳舞場。他看見羅撒香挺著大肚子在幫媽擦盤子,說:“羅撒香越長越漂亮了。”媽說:“懷孩子的姑娘都越來越漂亮。”湯姆笑起來,“她的肚子要是再大的話,生下來的孩子得用手推車裝了。”羅撒香漲紅了臉說:“閉上你的嘴吧!”隨即躲進帳篷里去。媽格格笑著說:“你不該惹她生氣。”‘她愛聽呢。”“我也知道她愛聽。不過還是會叫她難受的,她在想康尼。”“嗨,不如干脆把康尼忘了。他大概正在用功,準備當美國大總統呢。”
維萊來找湯姆,派湯姆站在大門口,注意進來的人,有沒有可疑的。另外還有個人跟湯姆在一起。湯姆跟著維萊去康尼不在,羅撒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跳舞場,差點急得要哭。媽希望她不要給全家丟臉,說:“別難過,我會照顧你的。咱們去那兒坐坐,要是有人請你跳舞,我就說你不舒服。你聽聽音樂,散散心。”羅撒香才放下心來。爸和約翰叔叔跟一群男人蹲在管理處的門廊邊。爸說:“今天遇到件新鮮事。有個工頭已經雇了兩個兩毛五的工人,他說:“兩毛錢的工人我們還要,我們要雇一大批兩毛錢的工人。’我們沒活干,很想干。可是看到兩個兩毛五的工人那副神氣,嚇得不敢答應了。”有個戴黑帽子的男人拍拍膝蓋說:“他們用壓價的手段招工。這么下去,簡直要我們貼錢去干活了。”爸著急地說:“怎么辦呢?我們錢花光了,有個兒子找到個短工活,可是養不活一家人。我只好去干那兩毛錢的活了。”戴黑帽子的抬起頭來,氣憤地說:“你去干吧。我是兩毛五的工人。你只要兩毛錢,把我的飯碗搶了,我就得挨餓,只好把工作搶回來,一毛五就干。好,你快去上工吧。”“那我怎么辦呢?我不能為了讓你干兩毛五的活,自己餓死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要把人逼瘋了!”蹲著的一圈人都緊張地挪動著腳。湯姆和朱爾站在大門口,注意來參加舞會的人。朱爾有一半是印第安人種,是個能干的小伙子。他告訴湯姆,就憑這舞會,外面才瞧得起這個收容所;這兒的人雖然窮,因為能請朋友來跳舞,也很有些得意。
三個穿工裝褲的青年緊挨在一起走來,糾察盤問了一下,就讓他們進去了。朱爾問糾察:“誰請他們三個來的?”“四所一個叫杰克遜的。”朱爾回到湯姆身邊,“我看他們就是你我要留神的家伙。”“你怎么知道?”“我也說不清,就是有這種感覺。他們好象有點慌張。你去叫維萊留心,讓他找四所的杰克遜查對查對。我在這兒守著。”
湯姆找了維萊,維萊又報告了郝斯頓。他們把杰克遜找來,“瞧,那三個年輕人!”杰克遜說:“看見了。”“是你請他們來的?”“不是。”“見過他們嗎?”“呣——見過。在格利哥利奧農場一起干過活。”郝斯頓說:“明白了,你別到他們那兒去。只要他們規規矩矩,我們就不攆他們出去。勞駕了,杰克遜。”
一個十六歲的小伙子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郝斯頓,外面來了兩輛汽車:一輛坐六個人,停在桉樹下;一輛坐四個人,停在北邊路上。他看見他們帶著槍。
郝斯頓眼里露出兇光:“怎么樣,維萊,你都準備好了?”維萊咧嘴一笑,“沒問題。”“那好,別傷人。沉住氣。”
維萊爬上音樂臺,高聲說:“大家挑舞伴吧!”音樂停了,青年男女跑來跑去,配成了八對舞伴。指揮走到場子中央,舉手喊:“開始!”樂隊奏起了《小雞舞曲》。音樂忽高忽低,指揮用高亢而又單調的聲音唱著:“拉著女伴轉一圈,手牽手,雙雙走??”姑娘們梳好的頭發蓬亂了,小伙子們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休息過后,維萊又招呼大家找舞伴。湯姆看見那三個年輕人拚命往場子里擠,朝一對新搭好的舞伴沖去。他對維萊揮揮手,維萊跟小提琴手說了句話,提琴手在弦上拉出一陣怪聲,二十個小伙子慢慢從舞場上走過來。到那對舞伴跟前,三個人中間有一個說:“我要跟這位跳舞。”一個黃頭發的小伙子吃驚地一望,“她是我的舞伴。”“聽著,你這個小王八蛋——”
不知道哪個角落里響起了尖利的口哨,那三個人已經給包圍了。包圍他們的人形成一道墻,慢慢地住場外移。維萊尖聲喊:“奏樂!”
一輛汽車開到大門口。開車的說:“閃開,我們聽見你們這兒出亂子了!”糾察守住了崗位,“這兒沒出亂子,你聽那音樂。你們是什么人?”“警察。”“有搜查證嗎?”“只要出了亂子,用不著搜查證。”“這兒可沒出亂子。”
車上的人聽聽音樂和指揮的聲音,把車子退了回去。那三個人給抓緊了手腕,嘴上都有只手堵著。到了黑地里,人墻散開來,湯姆從背后抓住他那俘虜的兩只胳膊說:“干得實在漂亮。”維萊和郝斯頓都來了。維萊說:“現在只要六個人就夠了。”郝斯頓用電筒照了照三個俘虜的臉,“你們干嗎要做這種事?誰叫你們來的?”俘虜說:“天大的冤枉,我們啥也沒干,無非想跳跳舞。”朱爾反駁說,他們不是想跳舞,而是想打那個小伙子。湯姆也說,他們往里擠的時候,就有人吹口哨。“是的,警察聽見口哨就到大門口來了,”郝斯頓說。
三個人不肯講誰叫他們來的。郝斯頓告誡他們:“不說就不說。可是你們得注意:你們跟我們一樣,都是自己人。你們千萬別殘害自己人。這一回饒了你們,你們得把話帶回去;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不管是誰,一定把他的骨頭敲斷。”
他們讓三個人從后邊的籬笆爬上去。跳舞場上奏著《老丹達克》,樂曲尖利而凄涼。蹲在管理處近旁的那圈人還在交談。爸說:“世道要變了。我不知道怎么個變法,可總要變的。現在大家都覺得不安,誰都緊張得很,想不出辦法來。”那戴黑帽子的又抬起頭來,“說得對,是要變的。有人告訴我俄亥俄州阿克朗那兒的橡膠公司出了事。他們招了些山里來的工人,只要出很低的工錢。沒想到這批山里人也加入了工會。這下子可鬧翻天了。開店的老板和美國軍團那些家伙都大叫大嚷:‘赤黨!’要取締阿克朗的工會。橡膠公司沒收了工人的尖嘴鋤,還買來了瓦斯。三月里,一個星期夭,五千個山里人到郊外打了一次火雞。五千人排著隊穿過市區,又排著隊回來。就來了這么一手,當地的市民委員會發還了工人的尖嘴鋤,再沒有人給打,給殺,從此就太平無事了。我想,也許我們也該組織一個打火雞的會,每星期天開個大會才好。”
大家抬起頭來看看他,又低下頭去。一個個焦躁地挪了挪腳,把身體的重量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