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憤怒的葡萄 約翰·斯坦貝克作品集

    要好好安葬奶奶得花許多錢,他們不得不把奶奶埋在亂葬場里。想到奶奶生前那么講究排場,媽很難過。爸安慰她說:“總算盡了最大的力量了。”

    湯姆隨后問:“咱們去哪兒?”爸說:“找個地方住下來吧。把車子開到鄉下去,在找到工作之前,可不能把剩下的一點兒錢花光了。”

    鄉下一座橋邊,橫七豎八搭著些帳篷和棚子。他們下了車,爸走到第一個棚子前問:“我們可以在這兒搭帳篷嗎?”出來個胡子老頭反問說:“你們想在這里搭帳篷?”連問三聲,爸生起氣來:“你叫我怎么說呢?”那人說:“要搭請便,我沒攔著你。”爸更生氣了,“我只想問這兒歸誰的?可要花錢?”“歸誰的?這兒還歸誰?我倒想問你,誰要把我們打這兒趕走?”

    那人說完轉身回棚子里去了。湯姆問:“這是怎么回事?”爸聳聳肩膀。不遠的帳篷前面,有個青年揭開了車蓋在磨活塞。等老頭走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兒走過來。爸問那年輕人能不能在這兒住下?青年說:“當然可以。你們從沒到過胡弗維爾?”“胡弗維爾在哪兒?”“這兒就是。”這時候,溫菲爾德跟露西抬了一桶水來。媽說:“我們搭起帳篷來吧。好休息休息。我累壞了。”爸跟約翰叔叔就爬上卡車,把帆布、床墊、被褥,一樣樣拿下來。年輕人回到他修車子的地方,繼續磨活塞。湯拇跟過去問:“那胡子老頭犯什么毛病?”“天曉得。大概是恐警病吧。”“啥叫‘恐警病’?”“警察到處攆他,攆得他神經過敏了。你只要在一個地方住下來,警察很決就會來攆你。”“為什么?”“有人說,為了不讓我們投票,讓我們老在流動,投不成票;有人說,這樣我們就領不成救濟金了,有人說,要是我們老耽在一地,我們就會組織起來。究竟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們又不是壞人。我們是來找活兒干的。”

    “你當人家干什么來的?來找金剛鉆嗎?”年輕人刺了湯姆一句,然后告訴他,這一帶摘葡萄摘棉花都沒到時候。等磨好了活塞,他們一家要往北邊去了,聽說那兒有活干。湯姆問:既然這兒沒活干,他們干嗎發那些招工的傳單?年輕人說,他在一個大桃園里干過活,那兒常年只用九個人,桃子成熟的兩個星期里要雇三千人,不然桃子會爛掉。他們到處發傳單,要雇三千招來六千,這樣工錢就隨他們出了。等桃子摘完,三千人一個也用不著了。他們怕你偷東西,怕你喝醉酒,怕你鬧亂子,不許你耽在那兒,攆得你到處流浪。

    湯姆憤憤地說:“要是找活干的人聚攏來說:‘讓桃子爛掉!’工價不就會上漲嗎?”年輕人笑笑,“我不是笑你。這辦法早有人想到了。桃園的園主們也想到了。大家聚攏來,得有人帶頭,得有人出來說話。這人一開口,他們就把他抓進牢里。要是又出來一個頭目,他們也照此辦理。還有,你聽說過‘黑名單’嗎?”“啥叫‘黑名單’?”“只要你代表大家一開口,他們就給你拍照片寄到各地,從此你哪兒也找不到活干了。”

    湯姆說:“我偏不吃這一套。我們一家子不是好欺負的。誰敢來惹,我就一腳把他踢翻。”年輕人說:“你真傻,他們馬上會把你抓去,推進溝里,摔得你滿面是血。這種新聞登在報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發現流浪漢尸體’。”“要是那流浪漢身邊還有旁人的尸體呢?”“那也沒有什么好處。”湯姆望著年輕人沾滿油污的臉說:“你打算怎么辦呢?”年輕人含著淚說:“沒有辦法。”知道湯姆他們打算住下來碰碰運氣,他約定晚上去看湯姆。又關照湯姆說,這兒隨時都有密探,要學胡子老頭那樣,裝聾作啞,裝成個老實巴交的俄克佬。

    湯姆回到自家的帳篷那兒。媽生了一堆火準備做飯。她讓爸去買點兒豬的項圈肉,說:“離開家鄉以后咱們沒吃過煮的東西,我來做一鍋土豆肉湯。”

    爸走了以后,湯姆跟正在查看引擎的奧爾搭訕了幾句,就沿著帳篷繞過去,只見凱綏坐在地上,望著一只翹起的光腳出神。“你好幾天沒做聲了,老在想心事?”湯姆問。凱綏說:“是的,老在想。”“暫且放一放,聽我說幾句好嗎?”“我始終在聽呢。正是在聽才老想。聽人家談話,我覺得他們就跟閣樓里的鳥兒似的,為了逃出去,拚命往布滿灰塵的窗子上撲,簡直要把翅膀都碰折了。”“我想說的正是這個,原來你已經明自了。”“明白了。有一大批咱們這樣的流民,都餓得只想吃。實在熬不住了,就請我做禱告。我也給他們做了禱告,象蒼蠅粘在捕蠅紙上那樣,讓一切苦惱都粘在禱告上,禱告往天上一飛,苦惱也帶走了。可是這一套現在不靈了。”“禱告變不出肉來。要有豬才有肉吃。什么時候你能丟開空想干起活來呢?咱們非找活干不可,錢快花光了。”凱綏告訴湯姆,他正想獨自走開。現在他吃他們的東西,占他們的地方,對他們卻毫無用處。要能找個固定的職業,也好報答幾分他們的恩惠。湯姆勸他別馬上走,這兒快要找到活干了。他坐過牢,牢里是不準犯人聚在一起談話的。這就使人變得機警起來,無論要出什么事,不用誰告訴,能預先覺察出來。憑這個經驗,湯姆說:“要是一群人都不聲不響,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有變動的苗頭了。”凱綏說:“我不走就是。”帳篷里,康尼和羅撒香低聲在說話。康尼憋著股氣,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不如留在家鄉上夜課,學會開拖拉機,找個三塊錢一天的差使。

    有三塊錢一天,日子就過得挺好,天天晚上都能去看電影了。”羅撒香擔憂地說,“你不是打算自修無線電嗎?”“先得攢點錢,站住了腳才行。”“你可別打消這個主意!”“不會,當然不會。我還要自修的,站住了腳就開始。”

    “孩子生下來以前一定得有所房子,咱們不能在帳篷里生這個孩子。”“當然,站住了腳我就想辦法。”康尼走出帳篷,羅撒香躺在床墊上望著帳篷頂。她把拇指放進嘴里咬住,輕輕地哭了。

    媽跪在火堆旁邊往里添柴。肉湯的香味引來了十五個孩子,都望著鍋子出神。露西和溫菲爾德站在圈子中間,板起個臉,一副小氣的樣子。

    檢查過引擎,奧爾去跟磨活塞的年輕人攀談。他們互通姓名,一同把磨好的活塞裝上引擎。奧爾講了他哥哥湯姆的為人,講了他自己愛好的兩件事——追求姑娘,擺弄引擎。他覺得那個弗洛依德好象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弗洛依德說他實在太累了,跑遍了加利福尼亞,只想讓老婆孩子有點肉跟土豆吃,可是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怎么干也吃不飽。正說著,一輛破車載著四個面孔冰冷的男人開回胡弗維爾。弗洛依德喊:“運氣可好?”開車的回答說:“轉了一大圈,連一個人干的活都沒找到。”奧爾說,“獨個兒出去也許好找些,要是有一個人就可以干的工作。”弗洛依德說:“在鄉下到處跑很費油。那四個人乘不起四輛車,才湊錢買汽油一起跑的。”這時候,溫菲爾德來喊奧爾回去吃東西。奧爾對弗洛依德說,等吃過了再來幫他裝引擎。

    帳篷外擠滿了野孩子,眼光都跟著湯勺從鍋子轉到盆子上。媽把盆子遞給約翰叔叔,他們又跟著盆子朝上望。約翰叔叔往嘴里送塊土豆,那排眼睛就望著約翰的臉,看他怎么反應,這東西可好吃。約翰叔叔把盆子給湯姆:“你拿去吃吧,我不餓。”湯姆說:“到帳篷里吃去吧,你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呢。”

    約翰叔叔執拗地說:“我不餓。進帳篷去,我還是會看見他們的。”媽對家里人說:“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你們各自端了盆子進去,我把剩下的分給他們。”她笑嘻嘻地看著那些孩子。“你們每人拾一根柴來,我把剩的留給你們。可別打架。”孩子們立刻乖乖地去拾柴,去自家的帳篷里拿調羹。

    媽還沒把家里人的盆子盛齊,他們就跟餓狼似地悄悄回來了。媽厲聲喊露西、溫菲爾德和奧爾趕快端了盆子進帳篷去,抱歉地看看那些孩子說:“東西太少了,我不能叫自己一家人挨餓,又不能不讓你們嘗嘗。”她端下鍋子放在地上,急忙進帳篷去,免得看著他們。一堆孩子把鍋子遮住,他們不爭不吵,各自用調羹或鐵片,在鍋里亂舀亂刮。

    胡亂吃過以后,爸離開了帳篷,奧爾又去幫弗洛依德修車。媽收拾空盆到帳篷外面去洗。走來個健壯的女人,懷著敵意似的對住媽看。媽問:“我能幫你什么忙嗎?”“別惹我的孩子,就算幫我的忙了。”“我沒得罪你呀——”“我孩子回去嘴里有肉湯味兒。他告訴我,你給他吃的。別以為自己有肉湯吃就那么招搖。沒有這些麻煩我就夠苦了。他回來問:‘我們怎么沒有肉湯呢?’”那女人氣得聲音發抖。媽說:“找到活干以前,這大概是我們最后一次吃肉湯了。我們自己也不夠吃,可是一群孩子那樣看著你,你能不給他們吃點兒嗎?”那女人打量似的看了媽一會,轉身走開了。

    “湯姆,湯姆!”奧爾急忙跑回來告訴湯姆,弗洛依德說北邊能找到活干,去那兒大約有兩百哩路。湯姆以為路程太遠,媽已經累壞了,不會再想搬動。奧爾說:“不管別人去不去,我是去定了。”湯姆問:“你打算拋開家嗎?”“等褲袋里裝滿了錢,我就回來。一個人找活容易些。”“也許是吧。不過媽不會放心的。”

    一輛雪弗蘭新轎車開進胡弗維爾,車上走下個穿咔其褲法蘭絨襯衫的男人,他朝蹲在地上的一個人堆走去,問:“你們要做工嗎?”“當然要。哪兒有活干?”“都萊亞縣,果子熟了,要一大批人。”

    湯姆、奧爾和弗洛依德一同走過去。弗洛依德先開口:“你是來招募工人的?”“是呀,那塊地歸我承包。”一個穿工裝褲的男人問:“給多少工錢?”“還說不定,大概三毛吧。”“為啥說不定,你不是包下來了嗎?”

    “那得看行情,也許多點,也許少點。”弗洛依德上前說:“我可以去,先生。你先把承包執照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再跟我們訂一份招雇合同,寫明在哪兒,啥時候開工,工錢多少,你簽了字,我們大伙兒都去。”承包商皺起了眉頭,“你是教我怎么管我自己的事嗎?”“要是我們給你干活,也就是我們的事了。”“我有權按自己的意思辦。要是你們情愿在這兒熬下去,也好,我去別處招,要一大批工人呢。”

    弗洛依德轉身對大家說:“我上過兩次當了。也許他只要一千人,卻招了五千人去,只給一毛五一個鐘頭。你們這些窮鬼只好接受,不干就要挨餓。如果他要招工,必須叫他寫明給多少工錢,問他要執照看。沒有執照是不準招工的。”“喬埃!”承包商叫坐在車上的同伴。出來個別著星章的警官,腰里系著子彈帶,帶上掛著手槍。承包商問:“你見過這個家伙嗎?他在講赤黨的話,煽動作亂。”警官看看弗洛依德,“好象見過,上星期有人闖進舊車場去搗亂,在那兒我好象見過這家伙。對,肯定是他。”他解手槍匣蓋,對弗洛依德說:“上車吧。”湯姆說:“你沒在他身上搜出什么證據!”警官轉過身來說,“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就再說一句!”

    承包商對大伙兒說:“你們別聽這些赤黨的話,他們只會叫你們遭殃。

    到都萊亞縣去,我可以把你們統統雇下來。”見大家不吭聲,警官又說:“你們還是去的好。衛生局有通知,讓我們把這兒拆了。要是傳出去你們中間有赤黨,說不定有人還要受牽連。勸你們搬到都萊亞縣去是一番好意。這一帶沒有活兒干。你們不走的話,馬上有一幫人來把你們趕走。”

    湯姆看看弗洛依德,只見他兩只拇指緊扣著背帶,手腕上鼓起一條條青筋。湯姆兩只手也提了起來,拇指也扣在背帶承包商跨上雪弗蘭車。警官對弗洛依德說:“喂,你上車去。”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弗洛依德的左臂。弗洛依德使勁一轉身,砰的一拳頭打在那張大臉上,乘勢跑掉了。警官晃了晃,湯姆伸只腳把他一絆,他就跌倒在地,打了個滾,去摸手槍。弗洛依德忽隱忽現一路跑去,警官從地上開了一槍,有個女人在一頂帳篷前一聲尖叫,幾個手指給打掉了,斷指掛在掌上,打碎的皮肉沒有一點血色。弗洛依德朝一叢柳樹飛奔,警官坐在地上又舉起槍來。忽然凱綏從人群里走上前去,對準警官的脖子后面就是一腳,見那胖子昏倒了才退回來。

    那輛雪弗蘭車發動引擎,箭一般開跑了。警官側身躺在地上,湯姆拾起他的手槍,拉出彈夾扔進灌木從,又退出了槍膛里的子彈,把手槍扔在地上。

    凱綏走到湯姆身邊說:“你得躲躲才行。他沒看見我踢他,可看見了你伸出腳去絆他。”湯姆不愿意走。凱綏把頭湊近湯姆,低聲說:“他們一對指紋就會把你對出來。你犯了假釋的規定,他們會把你抓回去坐牢的。”湯姆抽了口冷氣,“哎呀,我倒忘了。”凱綏說:“趁他沒醒過來,趕緊走,等事情過去,我給你吹四聲口哨。”湯姆從容走去,一離開眾人就加快了腳步,不多一會兒消失在沿河的柳樹叢里。奧爾走到警官身邊,夸贊說,“好家伙,當真把他打趴下了!”一陣尖厲的警報聲傳來,人們慌張地走進各自的帳篷,只剩奧爾和牧師留在原處。

    凱綏對奧爾說:“你快進帳篷去,裝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辦呢?”

    凱綏笑笑,“總得有人擔當責任。他們會抓我去坐牢,反正去坐坐,啥也不用干。”奧爾不明白為什么凱綏要采取這樣的舉動。凱綏說:“你要是卷進這場禍事,你們全家都會受累。我倒不在乎你,可是要連累你媽和你爸,說不定他們還會把湯姆抓回麥卡勒斯特去。”奧爾想了想,說:“好吧,可是我總覺得你是個大傻瓜。”凱綏說:“做傻瓜有什么不好呢?”

    警報一聲近一聲,開來一輛敞篷汽車,下來四個背來復槍的人。“出了什么事?”他們問。凱綏走上前去:“我把你們那個人打趴下了。他蠻不講理,我給了他一下。他就開槍,打中了那邊一個女人。我又給了他一拳。”

    “你上車去。”“好。”兩個人扶起受傷的警官,“麥克,這是打你那家伙嗎?”警官迷迷糊糊看了凱綏一會,“不象是他。”凱綏說:“沒錯,就是我。”他提醒警察最好去看看那個女人傷得是否厲害。他們的頭頭去了。回來說:“已經止血了。”車子于是掉頭開出胡弗維爾。凱綏昂首坐在兩個看守中間,嘴角隱隱掛著勝利的微笑。

    警察一走,大家從帳篷里出來。女人們回到熄了的火堆邊。男人們聚攏來,蹲在地上低聲交談。奧爾去柳樹叢里吹口哨喚湯姆。媽生了一小堆火。

    爸和約翰叔叔靠帳篷站著看媽削土豆,心里想著凱綏。約翰叔叔忽然說,他有件事非給大家說說不可。說著從藍布褲的表袋挖出來張五塊錢的舊票子。

    爸只當是約翰偷來的。約翰叔叔說,鈔票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不該藏起來。

    媽以為這算不得什么罪過。約翰叔叔說:“我不光把錢藏起來,還打算拿它買酒喝。逢到心里難受我就想喝酒,這會兒又想喝了。本來并不想喝,偏偏牧師為了救湯姆,寧肯自己去受罪。”媽不明白為什么牧師救了湯姆,會使約翰叔叔想喝酒。約翰痛苦地說:“說不出道理,我只覺得難受。他若無其事地這么做了,上前一步說:‘這是我干的。’就讓他們帶走了。不知怎么的,我只想喝個爛醉。”他把鈔票遞給爸,說:“這你拿著,給我兩塊。有兩塊錢足夠我喝一醉了。本來我想,我總有一天干一件什么事,贖我心靈的罪過。可是我錯過了機會,讓它跑掉了。”爸接過鈔票,交兩塊銀元給約翰叔叔。約翰說:“不然我過不了這一夜,你們不見怪吧?”媽說:“不會的,你去就是了。”

    暮色里,奧爾和湯姆穿過柳叢,悄悄往回走。弗洛依德撩起帳篷的門簾低聲喊住他們,問他們走不走,他說警察決不肯善罷甘休,今晚就會來放火的。湯姆說:“那還是走的好。我真不懂那警官為什么那樣兇,存心要找岔子。”弗洛依德說:“是借故抓人。有人告訴我,牢里領的囚糧是每人每天七毛半,他們只給犯人兩毛半,不抓人就沒有賺頭了。”他原本就想往北邊去,問湯姆他們打算上哪兒。奧爾說,聽說不遠有個官辦的收容所很不錯,不知道在哪兒。弗洛依德告訴他們,由九九公路往南,走十三四俚朝東,到青草鎮就能找到了。那兒沒有警察,把你當人看待,的確不錯。但是已經住滿了人。

    告別了弗洛依德,湯姆和奧爾回到自家的帳篷。羅撒香問他們可曾看見康尼。奧爾說他看見康尼沿河往南去了。羅撒香驚惶地問:“他跑啦?”媽覺得女兒不大對勁,問:“康尼跟你講過些什么沒有?”羅撒香愁眉不展地說:“他說,當初要是留在家鄉學開拖拉機倒好了。”爸說:“我早看出康尼的毛病了,沒耐心,光說空話——”媽輕輕“噓!”了一聲。爸說:“干嗎噓我?干嗎不讓我說適?他不是果然跑了嗎?”媽說:“羅撒香要生孩子,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大起來,聽說他爸不好,對孩子沒好處。”“總比說謊好些。”“不,你就當他死了吧。要是康尼死了,你就不會說他的壞話了。”湯姆插嘴說:“吵什么,咱們沒工夫談這些。咱們吃了東西要趕路呢。”

    剛住下又要走,媽有點勉強。湯姆說:“警察今晚就要來放火,教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東西給燒掉,我受不了,要是爭吵起來,難免又給抓去坐牢。”媽這才打定了走的主意。湯姆關照大家先吃東西,把行李裝上車,就去小雜貨鋪找約翰叔叔。約翰叔叔沒在雜貨鋪里。老板告訴湯姆,他買了兩瓶酒,走出店門就把一瓶喝干了,又開了第二瓶,往公路下邊走了。湯姆對老板說:“要是個叫康尼的小伙子來,就叫他滾蛋。我們往南邊去了。”

    湯姆沿著公路找,聽得路坎下面傳來一陣單調的歌聲。約翰叔叔舉起瓶子,還在往嘴里倒。湯姆悄悄地走過去,輕輕地說:“慢點,該讓我喝一口吧!”“你是誰?”“你把我忘啦?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別騙我,湯姆。剛才你不在這兒。”“反正這會兒我在了,給我喝一口吧?”約翰叔叔搖搖酒瓶,說:“沒了。我真想死呀。死一會兒。跟睡覺似的,真累呀,累壞了。”湯姆說:“聽我說,咱們又要往別處搬了。你跟我走,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覺。”約翰搖搖頭,說他是個沒用的人,對誰也沒好處,無非象穿著臟褲子似的,帶著自己的罪過在好人中間晃來晃去。湯姆勸不動他,只好對準他下巴打了一拳。約翰倒在地上,還想撐起來,湯姆又給了他一拳,扛起他軟癱的身子往回走。

    一切都準備好了,把睡著的約翰抬上了車,媽喚羅撒香說:“來,羅撒香,咱們要走了。”羅撒香坐著不動,湯姆走到她眼前,“走吧。”羅撒香說:“我不去。”“你非去不可。”“我要等康尼,他不回來,我就不走。”

    周圍的人家開始撤離胡弗維爾,有三輛車爬上公路開走了。湯姆說:“康尼會找到我們的。我在雜貨鋪留了口信,把我們要去的地方告訴他。”羅撒香堅持說:“我要等著。”媽走過來抓住女兒的胳臂,跟湯姆一左一右挾起羅撒香。媽說:“走吧,羅撒香。走吧,好孩子。”羅撒香說:“說不定他去找他想學的那些書了,他也許放意要嚇我們一跳。”媽說:“正是這樣。”

    他們把羅撒香扶上車。

    又有個小小的車隊開出胡弗維爾。湯姆說:“咱們該動身了。”他從車座下面拿出把大號老虎鉗交給奧爾,說:“防著點,誰想上來,請他嘗嘗這玩意兒。”又把鐵扳手放在煞車底下,萬一出事,他和爸伸手就能拿到。

    媽勸湯姆千萬別使性子。湯姆說:“盡量忍吧。他們按法律辦事,倒還罷了。放火燒咱們的住地不是法律。他們想把咱們弄得服服貼貼,象條挨了鞭子的狗。總有一天,逼得走投無路,只好揍他們一頓來保持尊嚴。”開到路上橫著排紅燈的地方,湯姆停下車來。一群武裝的民團立刻圍住卡車。有個滿嘴酒氣的家伙把頭探進車窗:“上哪兒去?”湯姆扳起臉,悄悄伸手去摸鐵把手。媽使勁抓住他的胳膊。湯姆低聲下氣地說:“我們是外地人,聽說都萊亞有活干。”那個家伙噴著酒氣:“媽的,走錯路了。我們這個鎮可不準俄克佬進去。”“該往哪條路走呢,先生?”“向右拐一直朝北。不到收棉花的時候再也別來。”湯姆氣得渾身發抖,把車子掉頭,往來的路上開去。媽放開手,溫柔地拍拍他說:“你對付得很好,好極了。”湯姆竭力忍住嗚咽,用袖子揩揩眼睛:“這些王八蛋!”

    把車子開上一條黃土支路,湯姆停住車,熄了車燈。他望見公路上那些紅燈越過黃土路口,向胡弗維爾移動。不到幾分鐘,傳來一片驚叫聲,胡弗維爾升起了熊熊烈火。湯姆又掉轉車頭,不開車燈,上了公路向南開去。

    媽和爸問:“咱們去哪兒?”湯姆說:“去找那個官辦的收容所,聽說那兒沒有警察。要是再遇到那些家伙,火頭上打死了他們一個就不好辦了。”

    媽說:“忍住點,湯姆,你得有耐住才行。別人都完蛋了,咱們還要活下去。咱們才是該活在世上的人。他們消滅不了咱們。咱們是老百姓———咱們有前途。”湯姆沒好氣地說:“咱們老挨揍。”媽說:“我知道。也許會使咱們更加堅強。有錢人發了財還是要死,他們的子女也沒出息,都會死掉。咱們的路倒越走越寬。湯姆,別急,好日子快來了。”

    車子經過市鎮一條小街,湯姆借街燈的光看看他母親,她臉色沉靜,眼睛里有一種奇怪的神情,就象一尊古雕像的眼睛一樣。他不自得伸手拍拍媽的肩膀,“我這輩子沒聽你一口氣說過這許多話呢。”“過去沒有這個必要。”

    媽說。兜過市鎮中心,在一個岔路口,車子上了九九公路,向南開去。湯姆說:“總算沒讓他們往北邊趕。咱們不得不低聲下氣,可是總歸能去咱們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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