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點四十五分,一切已告結束。市鎮被占領,守軍被擊潰,戰事結束了。侵略者周密策劃了這次戰役,如同對付大的戰役一般。就在這個星期天早晨,郵差和警察乘坐有名的商人柯瑞爾先生的船外出釣魚。這是一條整潔的帆船,柯瑞爾先生借給他們用一天。郵差和警察看見那艘暗色的運輸艦裝滿了士兵,從他們旁邊悄悄駛過,這時他們已經出海好幾英里。他們兩人是市鎮的公職人員,這事無疑有關他們的職責,于是掉轉船頭返航。但是,等他們到達港口的時候,敵軍當然已經占領了市鎮,警察和郵差進不了市鎮大廳里自己的辦公室,但是他們據理力爭,結果當了俘虜,被關進市鎮的監獄。
總共才十二名的當地守軍也在這個星期天早晨出去了:有名的商人柯瑞爾先生捐贈了午餐、靶子、彈藥和獎品,請他們舉行一次射擊比賽,地點設在山背后六英里路外他那片可愛的草地上。當地守軍都是一些松垮的大個子青年,他們聽到飛機的聲音,看到遠處的降落傘,就加快步伐趕回市鎮。他們到達的時候,侵略軍已經在公路兩旁架好機槍。這些松垮的士兵既沒有打仗的經驗,更沒有打敗仗的經驗,竟用步槍開火,結果六名士兵被打得渾身穿孔,三名半死不活,余下三名拿著槍逃進了山里。
十點三十分,侵略者的軍樂隊在市鎮廣場奏著動人而哀傷的音樂,市民們個個目瞪口呆,站在四周聽著樂曲,望著那些肩挎手提輕機槍、頭戴灰色鋼盔的人。
到了十點三十八分,那六名被打得千瘡百孔的士兵被下葬,降落傘折疊起來,敵軍駐進碼頭附近柯瑞爾先生的倉庫,倉庫里的架子上早已備好了這支軍隊需用的毯子和帆布床。
十點四十五分,老市長奧頓已經接到侵略軍的首領蘭塞上校發出的正式通知,要求十一點整在市長五間房子的官邸接見。
官邸的客廳舒適宜人。燙金椅子——上面鋪著用舊了的織錦緞,直挺挺地排著,像一班多得無事可做的用人。一座拱形的大理石壁爐里燒著無焰的小紅火,爐旁放了一只著了色的煤斗。壁爐架上一邊一只大花瓶,中間放著一座有波紋的瓷鐘,還吊著一群會旋轉的小天使。客廳的墻紙是暗紅色的,金色圖案,木器是白色的,又漂亮又整潔。墻上的油畫大都描繪英勇的大狗奮力拯救遇險的兒童;只要有這樣一條大狗在旁,不管水災、火災還是地震,都傷不著一個孩子。
火爐邊坐著溫德老大夫。他留著胡子,單純而慈祥。他既是這個市鎮的歷史學家,又是醫生。他驚愕地望著,兩個拇指不斷地在膝蓋上轉動。溫德大夫這個人非常單純,只有思想深刻的人才看得出他的深刻。他抬頭望了望市長的仆人約瑟夫,看約瑟夫有沒有注意到他轉動拇指的本領。
“十一點?”溫德大夫問。
約瑟夫心不在焉地回答:“是的,先生。通知上說是十一點。”
“你看過通知?”
“沒有,先生。是市長念給我聽的。”
約瑟夫正忙著檢查每張燙金的椅子是不是放在原位。約瑟夫老是沖著家具愁眉苦臉,不是嫌它們唐突無禮、淘氣,就是怕它們著了灰塵。在奧頓市長當人們領袖的這個世界里,約瑟夫就是家具、銀器和碟子的領袖。約瑟夫上了年紀,長得瘦削,態度認真,他的生活如此復雜,只有思想深刻的人才看得出他的單純。他看不出溫德大夫轉動拇指有什么妙處;實際上他還有點心煩。他疑心現在正發生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什么外國兵進了市鎮啦,當地守軍被殺被拘禁啦,等等。遲早約瑟夫會對這些事情得出自己的結論。他不喜歡輕舉妄動,不需要擺弄拇指,也不愿意家具惹事。溫德大夫從原來的地方把椅子挪動了幾英寸,約瑟夫不大耐煩,等他將椅子挪回原地。
溫德大夫又說:“十一點,他們到時候就來了。一個有時間概念的民族,約瑟夫。”
約瑟夫沒有聽進去,只是回答:“是的,先生。”
“時間與機器。”
“是的,先生。”
“他們匆匆忙忙追趕命運,好像不能等待。他們用肩膀推著滾滾向前的世界往前趕。”
約瑟夫回答:“對了,先生。”這只是因為他懶得說“是的,先生”這幾個字。
約瑟夫不熱衷于這樣的談話,因為這種談話不能幫助他對任何事情得出任何看法。如果約瑟夫當天去同廚子說“一個有時間概念的民族,安妮”,那就毫無意義。廚子安妮會問“誰?”,又會問“為什么?”,末了會說“胡扯,約瑟夫”。約瑟夫從前試過,他把溫德大夫的話傳到樓下去,結果總是一樣:安妮總說這些話是胡扯。
溫德大夫的目光離開他的拇指,看著約瑟夫排椅子。“市長在干什么?”
“正換衣服,準備接見上校,先生。”
“你不幫他換?他自己穿不好。”
“夫人在幫他換。夫人要他穿得整整齊齊。她——”約瑟夫有點臉紅,“夫人在修剪他的耳毛,先生。癢癢。他不讓我剪。”
“當然癢癢。”溫德大夫說。
“夫人一定要他剪。”約瑟夫說。
溫德大夫突然笑了起來。他站了起來,伸出手來在爐火上烤,約瑟夫熟練地竄到他身后,把椅子放回原地。
“我們真妙,”大夫說,“我們的國家在滅亡,我們的市鎮被占領,市長準備接見征服者,而夫人呢,正按住市長的脖子,叫他不要動,替他剪耳毛。”
“他的毛發長得多,”約瑟夫說,“眉毛也長。市長對于拔眉毛比剪耳毛更惱火。他說痛。我怕連他的夫人都做不好這件事。”
溫德大夫說:“她會盡力而為。”
“她要他穿得整整齊齊。”
從門口的玻璃窗上,一張頭戴鋼盔的臉正向里張望,門上有敲門的聲音。溫暖的光亮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整個屋子蒙上了一層灰暗。
溫德大夫抬頭看鐘,說道:“他們提前了。讓他們進來,約瑟夫。”
約瑟夫走到門前,把門打開。一名士兵走進來,身穿長大衣。他戴著鋼盔,胳膊上端了一挺輕機槍。他向四周迅速地掃了一眼,然后站到一旁。他后面有一名軍官站在門口。軍官的制服很普通,只有肩章說明他的軍銜。
那軍官走進門來,看著溫德大夫。這軍官有點像漫畫中的英國紳士:頭戴垂邊帽,臉是紅的,鼻子長卻還討人喜歡;身穿那套制服,與多數英國軍官一樣,顯得很不自在。他站在門口看著溫德大夫,說道:“你是奧頓市長嗎,先生?”
溫德大夫微笑著回答:“不,不,我不是。”
“那么,你是官員嗎?”
“不是,我是這個鎮上的醫生,是市長的朋友。”
軍官問:“奧頓市長在什么地方?”
“正在換衣服準備接見你們。你是上校?”
“不是,我不是上校。我是彭蒂克上尉。”他鞠了一個躬,溫德大夫微微還禮。彭蒂克上尉繼續往下說,但說的時候似乎對他不得不說的話有點為難:“我軍規定,先生,在司令官進屋之前,必須對屋里有沒有武器進行搜查。我們不是不尊重你們,先生。”他回過頭叫:“上士!”
上士很快跑到約瑟夫跟前,用手在他的口袋里上下一摸,報告說:“沒有什么,先生。”
彭蒂克上尉對溫德大夫說:“請原諒。”上士走到溫德大夫面前,拍拍他的口袋。他的手摸到外衣內兜時停住了。他很快伸進去,拿出一只扁平的黑皮盒子,交給彭蒂克上尉。彭蒂克上尉打開盒子,見里面只有一些簡易的外科器械:兩把手術用小刀、幾個針頭、幾只鉗子、一枚皮下注射的針頭。他關上盒子,交還給溫德大夫。
溫德大夫說:“你知道,我是一個在鄉下行醫的大夫。有一回,我只好用切菜刀做了一個闌尾炎手術。從此以后,我總是隨身攜帶這些用具。”
彭蒂克上尉說:“我想這里有幾件武器吧?”他打開自己放在衣兜里的小皮本。
溫德大夫說:“你這么清楚?”
“是的,我們派在這里的人已經活動好久了。”
溫德大夫說:“我想你不妨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彭蒂克說:“他的任務現在已經完成。我想,告訴你也沒關系。他叫柯瑞爾。”
溫德大夫驚訝地說:“喬治·柯瑞爾?啊呀,這簡直不可能!他為這個市鎮作出過不少貢獻。你看,今天早晨他還給射擊比賽發了獎品。”他邊說眼睛邊轉,開始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的嘴巴慢慢合起來,說道:“我明白了,他為什么舉行射擊比賽。對的,我明白了。可是喬治·柯瑞爾——簡直不能叫人相信!”
左邊的門開了,奧頓市長走了進來,他正用小手指挖著右耳。他身穿晨禮服,頸間掛著市長的職務鏈。他臉上一大撮白胡子,兩只眼睛上面各有一小撮白毛。他花白的頭發剛剛梳過,現在又不服,爭著要豎起來。他當市長的時間很久了,成了這個市鎮的模范市長。即便成年人,一見“市長”這兩個字,不論是印著的,還是寫著的,腦子里就會出現奧頓市長。他同他的官職融為一體。官職賦予他尊嚴,他給這官職的是令人溫暖之感。
他身后是市長夫人,小個子,滿臉皺紋,模樣兇狠。她以為市長這個人是靠她用整個服飾創造出來的,是她設計出來的,她相信如果重新開始,她可以把他塑造得更好些。她一生中只有一兩次了解他的全部,但就她真正了解的部分來說,她的確了如指掌。他有什么小嗜好,什么痛苦,什么無聊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但是他思考什么,夢想什么,渴望什么,她從不了解。一生中有好幾次她被弄得頭暈眼花。
她繞到市長身邊,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從他受害的耳朵里拉出來,把它放回他身邊,好像把嬰兒的拇指從他嘴里拉出來一樣。
“我就不相信像你說的那么痛,”她說,又朝著溫德大夫,“他不讓我修剪他的眉毛。”
“痛。”奧頓市長說。
“好吧,你要這副模樣,我就沒有辦法了。”她拉了拉已經筆挺的領帶。“很高興看到你也在這里,大夫,”她說,“你看會來多少人?”接著一抬頭,見到彭蒂克上尉,她說:“啊!上校!”
彭蒂克上尉說:“我不是上校,夫人,我是為上校做準備的。上士!”
那上士還在翻坐墊,檢查畫框背后有沒有東西,這時快步跑到奧頓市長前面,用手上下摸市長的口袋。
彭蒂克上尉說:“對不起,先生,這是規定。”
他又翻看自己手里的小本。“市長,我想你這里有武器。據我知道,有兩件吧?”
奧頓市長說:“武器?我想你是說槍支吧?是的,我有一支手槍,一支獵槍。”他不高興地說,“你知道,我不常打獵了。我常想去打獵,可是季節一到我又不去了。不像過去那么有興趣。”
彭蒂克上尉追問:“槍在什么地方?市長。”
市長擦擦臉,想了想。“我記得——”他對夫人說,“是不是在臥室那只柜子后面,同手杖放在一起?”
夫人回答:“是的,那個柜子里每件衣服的針縫里都有油味。我還想叫你放到別處去呢。”
彭蒂克上尉向門口叫道:“上士!”上士很快進了臥室。
“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任務。我很抱歉。”上尉說。
上士回來,拿了一支雙銃槍,還有一支帶肩帶的很好的獵槍。他把它們放在門口的邊上。
彭蒂克上尉說:“就是為這個,謝謝,市長。謝謝,夫人。”
他轉身向溫德微微鞠躬。“謝謝你,大夫。蘭塞上校馬上就來。再見!”
他從前門出去,后面跟著上士,一只手拿了兩支槍,右胳膊挎著手提輕機槍。
夫人說:“剛才我還以為他就是上校。這年輕人長得不錯。”
溫德大夫譏誚道:“他不是上校,他只是保衛上校。”
夫人邊想邊說:“我不知道會來多少軍官。”她看了眼約瑟夫,見他竟厚著臉皮聽她說話。她朝他搖搖頭,蹙了蹙眉目。他回過身去繼續干他的雜活。他又重新擦拭起來。
夫人問:“你看會來多少軍官?”
溫德大夫氣憤地拉出一張椅子來坐下,說道:“我不知道。”
“嗯。”——她不滿地望著約瑟夫——“我們一直在說。我們該給他們泡茶呢,還是喝酒?如果是泡茶或者喝酒,我不知道他們來多少人,要是什么都不招待,那又該怎么辦?”
溫德大夫搖搖頭,笑著說:“我不知道。很久很久了,我們沒有征服過別人,別人也沒有征服過我們。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適。”
奧頓市長又用手去摳他發癢的耳朵。他說:“我看哪,什么都不該招待。我相信人民不喜歡我們招待他們。我不想同他們喝酒。我不知道為什么。”
夫人于是請教大夫:“古時候的人——我是說將領們——是不是用喝酒表示互相之間的敬意呢?”
溫德大夫點點頭。“是的,古時候是這樣。也許當時情況不同。國王和君主之間打仗好比英國人打獵。打死了一只狐貍,他們就聚在一起進行狩獵早餐會。但奧頓市長可能說得對:人民可能不喜歡他同侵略我們的人在一起喝酒。”
夫人說:“人民在下面聽音樂呢,安妮說的。人民可以聽音樂,我們為什么不能恢復文明的禮節呢?”
市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話聲音尖銳。“夫人,我想請你允許我們不喝酒。人民現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們在和平時期生活得太久了,想不到會打仗。他們選我不是為了不知所措。鎮上六個青年今天早晨被打死了。我想我們不會舉行狩獵早餐會。人民參加戰爭不是什么游戲。”
夫人微微低下頭。她一生中有好多次發現她的丈夫變成了市長。這一點她明白:不要把市長和丈夫混淆起來。
奧頓市長看看表,約瑟夫進來給他一杯濃咖啡,他心不在焉地接了過來,說了聲“謝謝”,喝了一口。他表示歉意似的對溫德大夫說:“我應該知道,我應該——你知道侵略軍有多少人嗎?”
“不是很多,”大夫說,“我看不滿二百五十人——不過全配備了那種小型機槍。”
市長又喝了一口咖啡,又提了一個問題:“全國其他地方怎么樣?”
大夫聳了聳肩,又放下來。
“沒有一個地方抵抗嗎?”市長失望地問。
大夫聳了一聳肩。“我不知道。電線不是割斷了,便是被控制了。聽不到消息。”
“我們的人,我們的兵呢?”
“我不知道。”大夫說。
約瑟夫插了進來。“我聽說——是安妮聽說的——”
“聽說什么,約瑟夫?”
“六個被機槍打死了,先生。安妮聽說三個受傷,被抓去了。”
“可我們有十二個。”
“安妮聽說三個逃走了。”
市長馬上轉過身來,追問:“哪三個逃走了?”
“我不知道,先生。安妮沒聽說。”
夫人用手指檢查了一下桌上有沒有塵土。她說:“約瑟夫,他們來了以后,你等在電鈴旁邊。我們可能要一些小東西。穿你的另一件上衣,約瑟夫,有紐扣的那一件。”她想了想,“還有,約瑟夫,叫你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你就出去。你站在那里聽人說話,給人印象很壞。這是小家子習氣。”
“是的,夫人。”
“我們不要酒了,約瑟夫,不過你要準備一點香煙,放在小銀果盒里。給上校點煙的時候,不要在鞋上劃火柴。要在火柴盒上劃。”
“是的,夫人。”
奧頓市長解開上衣扣子,取出表來看了看,又放回去,扣上扣子。有一顆紐扣扣得高了,夫人過去將它重新扣好。
溫德大夫問:“幾點?”
“差五分十一點。”
“一個有時間概念的民族,”大夫說,“他們會準時到這里。你要我走開嗎?”
奧頓市長表示吃驚。“走開?不——不,留在這兒。”他輕聲笑道,“我有點怕。”他表示歉意,“嗯,不是怕,是緊張。”他失望地說,“我們從來沒有被人征服過,這么長時間了——”他停下來聽。遠處傳來軍樂聲,是一支進行曲。他們全轉到軍樂聲的方向聽著。
夫人說:“他們來了。我希望來的人不要太多,一下子把這里擠得滿滿的。這間房子不大。”
溫德大夫譏笑說:“夫人想要凡爾賽宮里那個百鏡廳吧?”
她抿住嘴唇,朝四周一望,心里已經在盤算那些征服者來了之后的情況。她說:“這間房子很小。”
軍樂響了一陣,又慢慢低了下去。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這會兒誰敲門?約瑟夫,要是別的人,請他晚些來。我們正忙著呢。”
那人繼續敲門。約瑟夫走到門前,先打開一條縫,再開大一點。一個灰色的人影出現了,戴著鋼盔和粗大的手套。
“蘭塞上校向你們致意!”那個人說,“蘭塞上校前來會見市長。”
約瑟夫把門開大。戴鋼盔的傳令兵跨進門,向房里四周迅速地掃了一眼,接著站在一邊,喊道:“蘭塞上校到!”
又一名戴鋼盔的人進門來,他的職位只在肩章上表明。隨后進來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身穿一套西裝。這上校是個中年人,陰沉堅毅,面帶倦容。他肩膀寬闊,像個軍人,但沒有一般士兵那種漠然的神色。他身旁還有一個禿頭的小個兒,臉色紅潤,兩只烏黑的小眼珠,外加一張肉感的嘴巴。
蘭塞上校脫下鋼盔,朝市長很快地鞠了一躬:“市長!”又向市長夫人一鞠躬,“夫人!”他說,“請把門關上,下士。”約瑟夫很快地關上門,頗為得意地看著那個士兵。
蘭塞疑惑地瞧著大夫。奧頓市長說:“這位是溫德大夫。”
“是官員嗎?”上校問。
“是醫生,先生,也可以說是本地一位歷史學家。”
蘭塞微微鞠了一躬。他說:“溫德大夫,恕我無禮,但在你的歷史書上會有一頁,也許——”
溫德大夫笑著說:“也許許多頁。”
蘭塞上校稍微側身,向著他的同伴。“我想你認識柯瑞爾先生吧。”他說。
市長說:“喬治·柯瑞爾?當然認識。你好,喬治!”
溫德大夫馬上插話,怪有禮貌地說:“市長,這就是我們的朋友,喬治·柯瑞爾。為侵占我們這個市鎮出謀劃策的喬治·柯瑞爾。把我們的士兵調進山里去的、我們的贊助人喬治·柯瑞爾。我們餐桌上的客人喬治·柯瑞爾。把我們鎮上每件武器列了清單的喬治·柯瑞爾。我們的朋友喬治·柯瑞爾!”
柯瑞爾生氣地說:“我為我的信仰效勞!那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奧頓的嘴微微張著。他不知怎么回事。他孤立無援,先看著溫德,再看看柯瑞爾。“這不對吧,”他說,“喬治,這不對!你是我的座上客,同我一起喝過葡萄酒。還有,你幫我一起籌建了醫院。這不對呀!”
他定神牢牢地瞧著柯瑞爾,柯瑞爾也狠狠地回看著他。他們長時間的沉默。接著市長的臉慢慢地收緊,變得十分嚴肅,整個兒身子也挺直起來。他對蘭塞上校說:“我不愿意同這位先生在一起談話。”
柯瑞爾說:“我有權利留在這里,我像他們一樣,也是一名戰士。我只不過沒有穿制服罷了。”
市長重申:“我不愿意同這位先生一起談話。”
蘭塞上校說:“是不是請你現在離開,柯瑞爾先生?”
柯瑞爾說:“我有權利留在這里!”
蘭塞上校尖聲說:“是不是請你現在離開,柯瑞爾先生?你的地位還能比我高?”
“不,先生。”
“那請走吧,柯瑞爾先生。”蘭塞上校說。
柯瑞爾生氣地瞪了市長一眼,轉過身,很快走出門去。溫德大夫咯咯一笑,說道:“在我的歷史書里,這夠我好好寫一段了。”蘭塞上校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但沒有作聲。
這時,右邊的門開了,淺黃頭發、紅眼睛的安妮一臉虎氣地走進門來。“后面走廊上有許多兵,夫人,”她說,“就在那里站著。”
“他們不會進來的,”蘭塞上校說,“這只不過是軍事程序。”
夫人冷冷地說:“安妮,你有什么事情,叫約瑟夫傳個話。”
“我不知道,可是他們想進來,”安妮說,“他們聞到了咖啡的香味兒。”
“安妮!”
“是,夫人。”她退了下去。
上校說:“我可以坐下嗎?”他解釋說,“我們好長時間沒有睡覺了。”
市長自己也像剛睡醒似的。“可以,”他說,“當然可以,請坐。”
上校看看夫人,她坐了下來,于是他也疲憊地坐進一張椅子里。奧頓市長似醒非醒站在那里。
上校開口了:“我們希望我們能好好合作。你看,先生,這好像冒風險做生意,而不是別的。我們需要這里的煤礦,需要捕漁業。我們盡可能好好相處,摩擦越少越好。”
市長說:“我聽不到消息。全國其他地方怎么樣?”
“全占領了,”上校說,“事先計劃周密。”
“沒有一個地方抵抗嗎?”
上校同情地看著他。“沒有抵抗就好了。有的,有些地方抵抗,但這只能造成流血。我們計劃得非常周密。”
奧頓抓住這點不放。“但還是有抵抗。”
“是的,不過抵抗是愚蠢的。就像這里,一下子就被摧毀了。抵抗既可悲又愚蠢。”
溫德大夫明白市長急于知道這一點的心理。他說:“是愚蠢,但他們畢竟抵抗了。”
蘭塞上校說:“只有少數人抵抗,已經平息了。整體來說,人民是平靜的。”
溫德大夫說:“人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他們正在明白,”蘭塞說,“他們不會再愚蠢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變得輕快些,“現在,先生,我談正事。我確實非常累,但是我必須作好安排才能去休息。”他往前坐了坐,“我與其說是一個軍人,不如說是一個工程師。這整個工作就像一項工程,而不是征服。煤必須從地下挖出來,并且從海上運走。我們有技術人員,但當地人必須繼續在煤礦挖煤。這一點清楚嗎?我們不想采取嚴厲手段。”
奧頓說:“這一點很清楚。但如果人民不愿意挖煤呢?”
上校說:“我希望他們挖,因為他們一定得挖。我必須弄到煤。”
“但是,如果他們不挖呢?”
“他們一定得挖。他們是聽話的人民。他們不想遇到麻煩。”他等市長回答,可市長沒有回答。“是不是這樣,先生?”上校問。
奧頓市長扭了一下鏈條。“我不知道,先生。在我們的政府領導下,他們是聽話的。你們領導下他們怎么樣,我不敢說。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你知道。我們建立政府以來,已經有四百多年了。”
上校很快回答:“我們了解這一點,所以我們想維持你們的政府。你還是當你的市長,由你發布命令,獎懲也由你作主。這樣,他們就不會惹事了。”
奧頓市長看著溫德大夫。“你是怎么考慮的?”
“我不知道,”溫德大夫說,“這倒很有意思。我看會出事。老百姓心里可能懷著恨呢。”
奧頓市長說:“我也不知道。”他對上校說:“先生,我是人民的一分子,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會干什么。也許你知道,他們可能同你或者我們所了解的完全不同。有的人民接受指定下來的領袖,并且聽從他們。但我是我的人民選出來的。他們選了我,也可以罷免我。如果他們認為我倒向你們一邊,就可能把我罷免。我真不知道。”
上校說:“你讓他們守秩序,你就為他們盡了義務。”
“義務?”
“是的,義務。保證他們不受傷害是你們的責任。他們要是反抗,他們就有危險。我們必須弄到煤。你明白。我們的領袖沒有告訴我們怎么去弄到煤,他們只是命令我們去弄。你得保護你的人民。你必須叫他們干活,從而保證他們的安全。”
奧頓市長問:“但是,假使他們不顧安全呢?”
“那你必須為他們著想了。”
奧頓頗為自豪地說:“我的人民不喜歡別人替他們思考。可能與你們的百姓不同。我雖然糊涂,但這一點我有把握。”
這時約瑟夫快步走進來,向前站著,急著要說話。夫人說:“什么事,約瑟夫?拿銀煙盒來。”
“對不起,夫人,”約瑟夫說,“對不起,市長。”
“你要什么?”市長問。
“是安妮,”他說,“安妮在發火,先生。”
“怎么啦?”夫人問。
“安妮不愿意那些士兵站在后廊上。”
上校問:“他們惹事了嗎?”
“他們在門外看安妮,”約瑟夫說,“安妮不愿意。”
上校說:“他們在執行命令。他們不礙事。”
“可是,安妮不愿意他們這么看她。”約瑟夫說。
夫人說:“約瑟夫,告訴安妮小心點。”
“是,夫人。”約瑟夫走了出去。
上校疲倦得眼睛下垂。“還有一件事,市長,”他說,“我跟我的人可不可以住在這里?”
奧頓市長想了想說:“這個地方小。還有更大、更舒適的地方。”
約瑟夫回來,手里拿著銀煙盒。他打開煙盒,遞到上校面前。上校取了一支,約瑟夫得意揚揚地給他點上。上校深深地噴了一口煙。
“不是這個問題,”他說,“我們發現,如果團部設在當地政府機關里,就會更加安寧一些。”
“你是不是說,”奧頓問道,“使人民感到其中含有合作的意思?”
“是的,我想是這個意思。”
奧頓市長無可奈何地看著溫德大夫,溫德只報以苦笑。奧頓輕聲說:“我可不可以謝絕這番美意呢?”
“很抱歉,”上校說,“不行。這是我的領袖的命令。”
“人民不會喜歡這么做。”奧頓說。
“老是人民!人民已經被解除武裝。人民沒有說話的份兒。”
奧頓市長搖搖頭。“你不了解,先生。”
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發脾氣的聲音,“砰”的一聲,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叫喊聲。約瑟夫急匆匆走進門來。“她在潑開水,”約瑟夫說,“她在發火。”
門外傳來發命令聲,笨重的腳步聲。蘭塞上校吃力地站起來問道:“你管不住你的用人嗎,先生?”
奧頓市長笑了笑。“管不住,”他說,“她高興起來是一名很好的廚師。有人受傷了嗎?”他問約瑟夫。
“水是開的,先生。”
蘭塞上校說:“我們只想完成任務。這是一項工程。你得訓練好你的廚師。”
“我做不到,”奧頓說,“她會辭職不干的。”
“現在是非常時期。她不能辭職。”
“那她會潑開水的。”溫德大夫說。
門開了,一名士兵站在門口。“要不要逮捕這個女人,長官?”
“傷人了嗎?”蘭塞問。
“傷了,長官,燙的,有人被她咬了。我們已經把她抓住了,長官。”
蘭塞好像拿不出辦法,便說:“放了她,你們撤出走廊,到外邊去。”
“是,長官。”那士兵隨手把門帶上了。
蘭塞說:“我完全可以槍斃她,也可以把她關起來。”
“那就沒有人為我們做飯了。”奧頓說。
“你看,”上校說,“上級命令我們與你們的人民好好相處。”
夫人說:“對不起,先生,我去看看士兵們是不是傷了安妮。”她走了出去。
這時蘭塞站了起來。“我說了,我很疲勞,先生。我得去睡一會兒。為大家好,請和我們合作。”奧頓市長不回答。“為大家好,”蘭塞上校說,“你愿意嗎?”
奧頓說:“這是個小市鎮。我不知道。人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愿意合作嗎?”
奧頓搖搖頭。“我不知道。等全鎮上下決定怎么辦,我也可能怎么辦。”
“可你是領導。”
奧頓笑著說:“你可能不相信,但事實如此:我們的領導在全鎮。我不知道怎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是這樣,但事實就是如此。這說明我們行動起來不像你們這么快,但一旦確定方向,我們會一致行動。我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還不知道。”
蘭塞疲乏地說:“我希望我們能夠合作。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方便一些。我希望我們可以信任你。我不希望考慮采取軍事手段來維持秩序。”
奧頓市長默不作聲。
“我希望我們可以信任你。”蘭塞又說了一遍。
奧頓把手指塞進耳朵,轉動他的手。“我不知道。”他說。
這時夫人走進門來。“安妮火極了,”她說,“她在隔壁房間,正跟克里絲汀說著話。克里絲汀也在生氣。”
“比起安妮來,克里絲汀是一名更好的廚師。”市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