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 丹尼眾友相助,貧困婦人解憂》煎餅坪 約翰·斯坦貝克作品集

    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和她的八個孩子及老母親住在一座舒適的農舍里,房子坐落在煎餅坪南頭一道深谷的邊上。特瑞西娜年近三十,有著成熟女性勻稱的身材。她那個干瘦的老媽媽是上一代的余存,五十來歲,牙都掉光了。人們早已忘記她的名字叫安吉莉卡。

    每周的工作日里,這個老婦人手里全是要做的活計,八個孩子里她負責七個,要做飯喂飯,管束孩子,哄孩子,給孩子穿衣服,伺候孩子上床睡覺。特瑞西娜忙著照顧第八個,還要為即將出生的第九個做準備。

    可是到了禮拜天,老婦人會丟下手里的活,雷打不動地去教堂。她穿上那套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黑緞子服裝,戴上一頂難看卻耐用的黑草帽,草帽上還系著兩顆仿真的涂漆石膏櫻桃。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教堂里,就像壁龕里的圣人像似的。每月一次,她會在下午去懺悔。要是能知道她懺悔了哪些罪過,還有她從哪兒找的時間犯下這些罪過,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因為在特瑞西娜家里,有趴著的,有爬著的,有跌跌撞撞的,有尖叫的,有把貓弄死的,還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而所有這些操心事,每過兩個小時就一定會轉變成要吃。

    這個老婦人若不是有著淡漠的靈魂和鋼鐵般的神經,不就奇了怪了嗎?換了其他任何人,早就會氣得像焰火里的小火箭一樣尖叫著靈魂出竅了。

    就其頭腦而言,特瑞西娜是個有點兒糊涂的人。她的身體就像個完美的蒸餾瓶,專門用來提煉兒女。她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十四歲,可把她給嚇壞了,那個孩子是晚上在棒球場上生下來的,她用報紙包好就放在那兒了,等著守夜的人發現了抱走。這是個秘密。要是讓人知道了,就算是現在,也會給特瑞西娜招來麻煩。

    她十六歲那年,艾爾弗雷德·柯特斯先生娶了她,給了她夫姓,也給了她家庭的兩個基礎:艾爾弗雷多和厄尼。柯特斯先生很樂意把自己的姓給她,反正這個姓對他來說也是臨時的。在他來蒙特雷之前和離開蒙特雷之后,他的姓都是古利莫。厄尼出生后他就走了。也許他預見到了,和特瑞西娜結婚不會過上平靜的生活。

    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母親,這件事讓特瑞西娜驚訝不已。有時候她都弄不清即將出生的嬰兒父親是誰,也有的時候她幾乎是很有把握地認為,自己不需要情人也能懷孩子。她因為得了白喉而隔離期間居然也懷孕了。不過,如果問題太復雜,她的大腦已經沒法解決了,她就會把這個問題交給圣母,她知道,耶穌的母親對這種事比她懂得更多,也更有興趣和時間去處理。

    特瑞西娜經常去懺悔。她讓拉蒙神父感到絕望。確實也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雙膝、雙手和雙唇在為舊的罪孽懺悔,但是她畫出的睫毛下那雙羞怯而帶挑逗意味的眼睛卻流波閃閃,滋生著新的罪孽。

    就在我講到的這段時間里,特瑞西娜的第九個孩子出生了,這樣有一陣子她就比較空閑。老婦人卻是又多了一項操心事。艾爾弗雷多已經是第三年從頭開始讀一年級了,厄尼是第二年,潘奇托是初次入學。

    大約在這個時候,加利福尼亞流行的做法是,學校里診所的護士要走訪各個班級,詢問孩子們家里的各種生活細節。一年級學生中,艾爾弗雷多給叫到了校長辦公室,因為人們覺得他看上去太瘦了。

    來走訪的護士受過兒童心理學訓練,她和顏悅色地問:“弗雷迪,你吃得飽嗎?”

    “當然啦。”艾爾弗雷多說。

    “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早飯吃什么呢?”

    “玉米煎餅和豆子。”艾爾弗雷多說。

    護士神色憂郁地對校長點了點頭。“你中午回家吃什么呢?”

    “我中午不回家。”

    “你中午不吃飯嗎?”

    “當然吃啦。我帶了玉米煎餅包起來的豆子。”

    護士眼里露出了驚恐,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你晚飯吃什么呢?”

    “玉米煎餅和豆子。”

    她的心理學訓練不起作用了。“你的意思是要站在這兒告訴我,除了玉米煎餅和豆子,你別的什么都不吃嗎?”

    艾爾弗雷多驚愕不已。“我的天,”他說,“你還想要什么?”

    校醫及時聽取了護士這個驚恐萬分的匯報。一天,他開車上山到特瑞西娜家里做實地調查。他一走進院子,就聽見趴著的、爬著的、跌跌撞撞的都在尖叫,匯成一支嚇人的交響樂。醫生在敞開的廚房門口站住了。他親眼看見老婦人走到爐子旁邊,用大勺子從鍋里舀出煮熟的豆子撒在地板上。叫聲立即停了。趴著的、爬著的、跌跌撞撞的都一聲不吭地行動起來,從一顆豆子爬向另一顆豆子,只是在吃的時候才停那么一下。老婦人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享受片刻的安靜。床底下、椅子下、爐子下,孩子們像小臭蟲似的專心致志地爬著找豆子吃。醫生待了兩個小時,因為他的科學興趣給激起來了。他離開的時候,一邊走一邊搖著頭。

    后來他做報告的時候也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凡是我知道的檢查,我都給他們做了,”他說道,“牙齒、皮膚、血液、骨骼、眼睛、協調能力。先生們,他們賴以為生的東西可以構成一種慢性毒藥,而且從出生起他們就吃這些東西。告訴你們吧,先生們,我從來沒見過比他們更健康的孩子啦!”他不由自主地感慨起來。“這些小畜生,”他大聲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牙!”

    人們會納悶,特瑞西娜是怎么給一家人弄到吃食的。豆子脫殼之后,你會發現,在脫粒機停放的地方有大堆的豆殼。如果事先在那兒鋪一塊毯子,找個有風的下午,把毯子上的豆殼在風中揚一揚,你就會明白脫粒機并非那么完美無缺。干一下午,有可能收獲二十多磅豆子呢。

    秋天,老婦人和會走路的孩子都到豆子地里去揚豆殼。土地的主人無所謂,因為她干的又不是壞事。收不到三四百磅豆子,這一年的收成就很不好了。

    家里有了四百磅豆子,就不用害怕挨餓了。至于其他東西,像糖、西紅柿、胡椒、咖啡、魚、肉之類的美味,那來源或許有的時候不可思議,應該是圣母瑪利亞恩賜的,有的時候卻是辛勤勞作所得,或者耍點兒手段所得。不過有豆子在那兒放著,人就安全。豆子是庇護你肚子的屋頂,可以遮風擋雨。豆子是你身上溫暖的斗篷,可以抵御經濟嚴冬。

    只有一件事會威脅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人的生命和幸福,那就是豆子歉收。

    豆子成熟以后,農民把豆棵拔起來堆成堆,等著曬干脫殼。這個時候人們就祈禱近期不要下雨。一小堆一小堆的豆棵排成行,在黑土地的映襯下泛著金黃色,這時你會看見農民們看著天空,為每一塊飄過來的云憂心忡忡,因為下一場雨,豆棵就必須翻過來重曬,如果還沒曬干又下雨了,就得再翻一次。連下三場雨,豆棵就要發霉腐爛,一年的收成就沒了。

    每年曬豆棵的時節,老婦人就會給圣母獻上一支蠟燭。

    我這里講到的那一年這個時候,豆棵已經堆好,蠟燭已經點過。特瑞西娜家里,粗麻袋已經拿出來準備好了。

    脫粒機上好了油,擦拭干凈了。

    一場大雨從天而降。

    連幫忙的人手都跑到地里去了,把淋濕的豆棵堆翻了一遍。老婦人又點了一支蠟燭。

    又下了一場雨。

    于是老婦人用自己存了多年的一小塊金子買了兩支蠟燭。農民們把豆棵又里外翻了一遍,讓太陽曬干,而這時又來了一場冰冷的瓢潑大雨。整個蒙特雷縣的大豆顆粒無收。人們把浸透水的豆棵都用犁翻進了地里。

    唉,絕望侵入了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生命的支柱碎了,小小的庇護所毀了。豆子,這個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消失了。夜晚,孩子們惶恐地哭喊著,害怕即將到來的饑餓。這事沒人跟他們說過,但是他們察覺到了。老婦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教堂里,但是她看著圣母像的時候緊緊地閉著嘴冷笑著。“你騙走了我的蠟燭,”她心里說,“唉,就是這么回事。你太貪圖蠟燭了。唉,自私自利呀。”然后她陰沉著臉把自己的忠誠轉向了圣克拉拉[24]。她向圣克拉拉傾訴了世間的不公。她甚至放膽對圣母的生育問題做了一點兒惡意揣測。“知道嗎?有的時候特瑞西娜也是一樣,不記得了。”她惡狠狠地對圣克拉拉說。

    前面說過耶穌·瑪利亞·柯克倫是個寬厚的人。他還擁有某些博愛人士所特有的天分,就是總會出現在最需要他善良本能的地方。年輕女子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有幾次身邊出現的不是他呢?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為痛苦或者悲傷的人所吸引。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去過特瑞西娜家了。如果不是痛苦與博愛之間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相互吸引,他怎么偏巧就在這家人把最后一點兒豆子下了鍋那天去看他們呢?

    他坐在特瑞西娜的廚房里,溫和地把孩子們從自己腿上撥開。特瑞西娜跟他講著這場災難的時候,他用悲傷的眼神彬彬有禮地看著她。她把最后一條裝豆子的麻袋從里到外翻開給他看,告訴他一顆豆子也不剩了,他入神地看著。她指著孩子們說,他們很快就要餓得皮包骨,很快就要餓死了,他同情地點點頭。

    然后老婦人悲憤地訴說她如何上了圣母的當。但是聽到這話,耶穌·瑪利亞并不同情她。

    “你知道什么呀,老家伙?”他嚴厲地說,“也許圣母瑪利亞正在別處忙著呢。”

    “可是我點了四支蠟燭呀。”老婦人尖聲叫道,不肯罷休。

    耶穌·瑪利亞冷冷地看著她。“四支蠟燭對她來說算什么?”他說,“我見過一個教堂里她面前有好幾百根蠟燭呢。她不稀罕蠟燭。”

    不過他的確為特瑞西娜的困難著急。那天晚上在丹尼家,他以悲天憫人的口氣跟朋友們講了不少話。為了那幾個連豆子都吃不上的孩子,他以寬厚之心做了一番很有說服力的演說,充滿激情地提出請求。他的講述極具感染力,他心中的火點燃了朋友們的心。他們跳了起來。他們的眼睛發亮。

    “孩子們不能挨餓,”他們大聲說,“這事我們來管。”

    “我們過得太奢侈了。”皮倫說。

    “要把我們的東西給他們一些,”丹尼十分贊同,“如果他們需要房子,可以住到這里來。”

    “明天就開始,”巴布羅宣布,“不能偷懶了!干活去!可做的事情有得是!”

    耶穌·瑪利亞體會到了一呼百應的滿足感。

    他們的這些話絕非虛妄之言。魚他們撿了不少。德·蒙特旅館的菜地他們也偷襲了。這是非常榮耀的行動。偷竊抹去了偷竊的恥辱,罪過是為他人的利益而犯——還有比這更快意的事嗎?

    海盜把引火柴的價格提高到三毛錢,每天早上去的飯館增加了三家。大喬一次又一次偷帕羅齊科太太的山羊,每次山羊都自己走回去了。

    現在特瑞西娜家的吃食開始堆積起來了。成箱的萵苣放在門廊上,變質馬鮫魚濃烈的臭味街坊四鄰都聞得到。而朋友們的慈善之火依然熊熊燃燒。

    要是你能看到蒙特雷警察局的投訴報告,你會注意到那段時間里小偷小摸現象很猖獗。警車四處出動。這里少了一只雞,那里整塊地的南瓜不翼而飛。帕拉蒂尼公司報警稱丟失兩箱鮑魚排,每箱重一百磅。

    特瑞西娜家里開始擁擠了。廚房里的食物堆得高高的。后門廊上的蔬菜多得放不下。整個煎餅坪彌漫著食品加工廠的氣味。朋友們氣喘吁吁四處奔走忙著偷竊,他們還和特瑞西娜長談過,做好了長期計劃。

    起初,特瑞西娜看見有了這么多吃食欣喜若狂,恭維話也讓她飄飄然。一個星期之后,她有點兒拿不準了。小嬰兒得了疝氣,厄尼有點兒鬧肚子,艾爾弗雷多燒得臉通紅。趴著的和爬著的整天哭個不休。有些情況得告訴朋友們了,可特瑞西娜不好意思說。她花了好幾天時間才鼓足勇氣,而就在這幾天里,又來了五十磅芹菜和一箱甜瓜。最后她不得不對他們以實相告。鄰居們開始挑著眉頭看她了。

    她把丹尼和朋友們都請進廚房,然后和他們講了這些麻煩事。她說得很客氣,很小心,以免傷了他們的感情。

    “綠色蔬菜和水果對孩子們的身體不好,”她解釋說,“小嬰兒斷奶以后牛奶喝多了會便秘。”她指著那幾個臉燒得通紅躁動不安的孩子。看見了吧,都病了。他們吃的東西不合適。

    “什么東西合適?”皮倫追問道。

    “豆子,”她說,“這東西靠得住,不會一下子就排出去。”

    朋友們默默無語地離開了。他們自我安慰,裝作很沮喪,其實心里明白,最初的激情之火好幾天以前就漸漸熄滅了。

    他們在丹尼家里開了個會。

    會議內容絕對不能讓某些圈子里的人知道,因為罪名可能很嚴重。

    午夜過后很久,四個終將匿名的人像影子一樣穿過城區。四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悄悄爬上了西部倉貯公司的平臺。看門人說后來他聽見了動靜,查看了一番,卻一無所獲。他說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鎖怎么就給撬了,門怎么就給弄開了。只有那四個人知道,那看門人其實在呼呼大睡,不過他們絕對不會告發他。

    過了一小會兒,這四個影子離開了倉庫,都讓背上的重負壓彎了腰。能聽見影子發出沉重的喘氣聲和哼哼聲。

    凌晨三點,特瑞西娜驚醒了,聽見后門開了。“誰呀?”她大聲問。

    沒有回答,但是她聽見四聲巨響,讓她的房子直晃。她點上蠟燭,顧不上穿鞋就走進廚房。廚房墻邊立著四麻袋紅豆,每袋有一百磅重。

    特瑞西娜沖進房間,叫醒老婦人。“奇跡啊!”她叫道,“快到廚房來看看!”

    老婦人審視著鼓鼓的四包豆子,滿面羞愧。“啊,我真是個又可恥又骯臟的罪人!”她喃喃地說,“噢,圣母啊,寬恕我這個老傻瓜吧。每個月我都給您獻蠟燭,只要我活著。”

    在丹尼家里,四個朋友興奮地躺在毯子里。什么樣的枕頭能像良心一樣讓人睡個好覺呢?他們一覺睡到下午,因為大功告成了。

    特瑞西娜發現自己又要生孩子了,她憑經驗就知道,絕不會錯。她從剛送來的豆子里舀了一夸脫放進鍋里,漫不經心地想,真不知道丹尼的哪個朋友該對此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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