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在半島尖端的大潮池里收集海洋生物標本。這是個無比美妙的地方:漲潮時,潮水在這片洼地里攪出奶油色的浪花,海浪從礁石上的鳴哨浮標一路卷入,最終拍打在海岸上。落潮時,這片水域變得安靜迷人。海水清澈見底,海底生機盎然,動物都忙著爭斗,覓食,繁衍。螃蟹在搖晃的海藻間匆匆奔走。海星蹲坐在貽貝和笠貝上,用成千上萬的小吸盤以驚人的力量耐心拉扯,直到獵物從石頭上掉下來,然后再把胃伸出體外,裹住得手的食物。裸鰓類動物身上滿布斑點,橘黃色的表皮凹凸不平。它們優雅地從巖石上滑過,柔軟的邊緣如西班牙舞者的裙擺般翩翩飛舞。黑色鰻魚從石縫間探出頭來,等待獵物的光臨。鼓蝦不停開閉大螯,發出響亮的擊打聲。水面給這個五彩繽紛的迷人世界蓋上了一層玻璃罩。寄居蟹在海底的沙灘上四處奔走,像是激動的小孩。有一只找到了心儀的空蝸牛殼,從自己的老窩里爬了出來,柔軟的身體一下子暴露在所有天敵眼前。它很快就爬進了新殼里。波浪撞上潮池的邊界,玻璃般清澈的池水一陣翻騰,攪出陣陣氣泡,但不久又平靜下來,澄凈、美麗而充滿危險。螃蟹扯掉了兄弟的一條腿。海葵像是柔軟而鮮艷的花朵,向外伸展著觸手,邀請疲憊困惑的動物到自己的懷抱中來小憩片刻。如果有小螃蟹或別的小動物好奇心起,接受了綠紫相間的邀請,海葵就會猛然合上花瓣般的身體,刺細胞將細小的麻醉針刺入獵物體內,使其虛弱而昏昏欲睡,直到腐蝕性的消化液將其融化干凈。
蠕動的兇手偷偷爬了出來——章魚的動作緩慢而柔軟,仿佛一片灰色的迷霧,偽裝成一叢海草、一塊巖石、一攤腐肉,而那如山羊一般的邪惡雙眼一直冷酷地觀察著四周。它飄蕩著游向一只忙于進食的螃蟹,黃色的眼睛發著光,身體在伺機而動的暴怒中逐漸變成了粉紅色。突然,它用觸角末端推動巖石向前沖刺,動作和捕獵的貓一樣兇猛。就這樣,它狠狠撲向螃蟹,一股黑色液體噴了出來。在液體烏云的掩護下,章魚和螃蟹糾纏在一起,最終以前者成功殺死后者而告終。在露出水面的巖石上,藤壺在各自封閉的門后吐著泡泡,笠貝的身體漸漸干涸。黑色的蒼蠅成群飛來,在巖石上找到什么就吃什么。空中蔓延著各種氣味:藻類刺鼻的碘味,巖石的石灰味,濃厚的蛋白質味,精子和卵子的獨特氣味。在裸露的巖石上,海星從觸手之間放出精子和卵子。生命與富饒,死亡與消化,腐爛與誕生,這些氣味都沉沉地掛在空中。潮池的邊緣飄來陣陣帶著咸味的水珠,大海積蓄著力量,等待下一次進入大潮池的時機來臨。鳴哨浮標在礁石上呼呼作響,像頭悲哀而耐心的牛。
醫生和海瑟在潮池里一起工作。海瑟平時和麥克他們一起住在宮殿旅舍。他的名字完全是個意外,和他之后的人生一樣充滿偶然。他的母親在八年里連續生了七個孩子,整日憂心忡忡。海瑟是最小的一個。他剛出生時,母親把他的性別弄混了。她整日為七個孩子和他們父親的衣食操勞,實在太過疲憊。為了掙錢,她想盡了各種辦法——扎紙花,在家種蘑菇,養兔子剝皮吃肉。她的丈夫總是坐在一張帆布椅上,提供的幫助最多也就是口頭上的建議和批評。母親有個名叫海瑟的姑婆,大家都說她給自己買了人壽保險。就這樣,還沒等母親想明白海瑟是個男孩,這名字就已經定了下來;等她意識到錯誤,她也已經習慣了這個名字,再也沒費心去更改。海瑟長大了,在語法學校里上了四年,又在工讀學校里上了四年,什么東西也沒有學到。工讀學校本該教會他如何變得惡毒,教他如何犯罪,但海瑟沒有好好聽課。從工讀學校畢業時,他依然一派天真,惡毒在他看來就像分數和長除法一樣陌生。海瑟特別喜歡聽別人聊天,但他聽的不是具體的內容,只是音調和語氣。他也會不時問兩個問題,但不是為了尋求答案,只是為了推動談話的進行。現在他二十六歲了,一頭黑發,性格很好相處,身體強壯,溫順而忠誠。他經常和醫生一起采集標本,一旦弄懂具體要求,就成了這一行的一把好手。他的手指可以像章魚一樣動得悄無聲息,抓取的方式和海葵一樣輕柔堅決。在滑溜溜的巖石上,他站得十分穩當。他也喜歡整個獵捕的過程。工作時,醫生戴著雨帽、穿著橡膠高靴,而海瑟只穿了牛仔褲和網球鞋。兩人正在捕捉海星,醫生接到了三百只的訂單。
海瑟從池底撿起一只色彩鮮艷的紫色海星,丟進將近裝滿的麻袋。“不知道他們要了有什么用。”他說。
“他們要了什么?”醫生問。
“海星啊,”海瑟說,“你賣的海星,寄一大桶過去。他們用來做什么?海星又不能吃。”
“用來研究。”醫生耐心地說。在此之前,海瑟已經把同樣的問題問過了十幾次,醫生也都一一回答了。醫生有個無法擺脫的思維慣式:只要有人問問題,醫生就認為他是想知道答案。醫生自己就是這樣。如果他并不在乎答案,那他根本就不會提問。他無法想象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但海瑟想要的只是談話本身。他可以熟練地提問,再用得到的答案進行下一次提問。這樣可以讓對話持續不斷地進行下去。
“有什么可研究的?”海瑟說,“海星嘛,到處都是,隨便抓抓就有上百萬只。”
“海星是種復雜有趣的動物,”醫生辯解似的說,“而且要送的大學很多,從中西到西北都有。”
海瑟使用了他熟練的談話技巧。“他們那兒沒有海星?”
“他們那兒沒有大海。”醫生說。
“哦!”海瑟說。他恐慌地尋找著下一個可以懸掛問題的楔子。他討厭讓談話就這么停下來。他的頭腦不夠快。當他還在苦苦尋找的時候,醫生主動提出了一個問題。海瑟討厭這樣,因為這就意味著他要在頭腦里搜尋答案。在海瑟的頭腦里搜尋東西,無異于在廢棄的博物館里四處閑逛。海瑟的頭腦里充滿了沒有整理歸類的展品。他從來不會遺忘任何事,只是懶得整理自己的記憶罷了。所有東西都亂扔一氣,像是劃艇船底堆積的漁具,魚鉤、鉛錘、魚線、魚餌和魚叉都糾纏在一起。
醫生問的是:“宮殿里住得怎么樣?”
海瑟伸手捋過黑發,在頭腦的雜物堆中瞇眼細看。“還不錯,”他說,“蓋伊那家伙可能會搬進去和我們一起住。他老婆把他打得挺慘的。要是蓋伊醒著的時候,他倒也無所謂,但他老婆會等他睡著了再打。蓋伊討厭那樣。他只能醒過來揍老婆一頓,然后等他睡著了,老婆又會打他。他根本沒法休息,所以要搬來和我們住。”
“這倒是件新鮮事,”醫生說,“他老婆以前只會申請逮捕令,讓蓋伊去坐牢。”
“是啊!”海瑟說,“但那時候,塞利納斯的新監獄還沒造好呢。以前關上三十天,蓋伊就受不了要出來了。但新監獄不一樣——有廣播聽,床也結實,警長是個好人。蓋伊進去就不想出來了。他太喜歡那兒了,他老婆都不愿意讓他去坐牢了。所以她就趁蓋伊睡著的時候打他。蓋伊說那太讓人精神崩潰了。你也清楚,蓋伊其實根本不喜歡打老婆,他那么做只是為了維護尊嚴。但他受不了了。我看他是要搬來和我們住了。”
醫生站起身來。潮水開始拍打大潮池的邊緣,海水逐漸涌入,在巖石上形成一條條河流。從鳴哨浮標的方向吹來陣陣新鮮的海風,海角轉彎處傳來海獅群的吼叫。醫生把雨帽往后推了推。“海星夠多了。”他說。然后又繼續說:“聽著,海瑟,我知道你袋子底下裝了六七只不到尺寸的鮑魚。如果有狩獵監督官叫住我們,你就會說鮑魚都是我的,是我讓你采的——沒錯吧?”
“嗯——見鬼。”海瑟說。
“聽著,”醫生和藹地說,“假設我接到了采集鮑魚的訂單,而狩獵監督官覺得我使用采集許可證的次數太頻繁了。或者他覺得我采鮑魚是為了吃。”
“嗯——見鬼。”海瑟說。
“這就像工業酒精協會一樣,他們的疑心都很重。他們老是覺得我要酒精是為了自己喝。他們總是懷疑所有人。”
“呃,你沒喝嗎?”
“喝得不多,”醫生說,“他們給的酒味道糟透了,要重新蒸餾可費勁了。”
“也沒那么糟吧,”海瑟說,“我和麥克那天嘗了一口。他們給的是什么酒啊?”
醫生剛要回答,突然意識到這又是海瑟的談話技巧。“我們走吧。”他說,把自己的麻袋扛到肩上。他已經忘記了海瑟袋子里的非法鮑魚。
海瑟跟著他走出潮池,沿著濕滑的小道往上爬,回到了干燥的土地上。一路上,小螃蟹在他們腳下四處逃竄。海瑟覺得應該在鮑魚話題的墳墓上再添把土。
“那個畫家回到宮殿里來了。”他說。
“哦?”醫生說。
“嗯!是這樣的,他用雞毛給我們弄了幾幅畫,現在他說得用堅果殼重新再弄一遍。他說他換了——換了什么媒——媒介。”
醫生吃吃地笑了起來。“他還在造船嗎?”
“造著呢,”海瑟說,“樣子全變掉了,變成了一種新船。我看他會把那東西拆了再改。醫生——他是不是個瘋子?”
醫生把裝滿了海星的袋子掀翻在地,氣喘吁吁地站了一會兒。“瘋子?”他問,“哦,嗯,我想是的。和我們一樣瘋,只不過瘋的方式不一樣。”
海瑟從來沒這么想過。他認為自己是水晶般毫無雜質的清澈湖泊,他的生活則是一只混濁的玻璃杯,充滿了不被人理解的美好品德。醫生的最后這句話讓他有點兒生氣。“可那艘船——”他大聲抗議,“就我知道的,他都建了七年了。之前的磚爛了,他又用混凝土做了磚。每次快要完成了,他又變了主意,拆掉重做。我覺得他瘋了。七年建一條船。”
醫生坐在地上,脫下橡膠長靴。“你不明白,”他溫和地說,“亨利喜歡船,但他害怕大海。”
“那他要船干嗎?”海瑟反問道。
“他喜歡船,”醫生說,“試想一下,如果他把船造好了,大家就會問,‘你干嗎不讓船下水?’如果讓船下了水,他就得劃著船出海,但他討厭下海。所以,他永遠也不會把船造好,這樣就永遠也不必讓船下海了。”
海瑟跟著醫生的話聽了一半,沒到最后就放棄了理解,并且開始尋找新的話題。“我覺得他瘋了。”他不太確定地說。
在種植水稻的黑土地上,成百只黑色的臭蟲爬來爬去,許多都把尾巴高高地向上翹起。“看那些臭蟲。”海瑟說,為臭蟲帶來新話題而心存感激。
“它們很有意思。”醫生說。
“嗯,它們為什么要把屁股撅到天上?”
醫生卷好羊毛襪,塞進橡膠長靴里,又從口袋里拿出干燥的新襪子和一雙薄鹿皮鞋。“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說,“最近我剛查過——這是種非常常見的動物,經常把尾巴翹起來。但沒有一本書提到它們會翹尾巴,更不用說為什么了。”
海瑟用潮濕的網球鞋沖臭蟲踢了一腳,讓它翻了個個。閃亮的黑色甲蟲奮力踢腿,想要翻回身來。“嗯,那你覺得是為什么?”
“我覺得它們在祈禱。”醫生說。
“什么!”海瑟震驚不已。
“真正了不起的,”醫生說,“不是它們會把尾巴翹起來——真正了不起的是我們覺得這件事很了不起。我們只能將自身視作標尺。如果我們做出這樣無法解釋的奇特行為,我們很有可能是在祈禱——所以也許它們也是在祈禱。”
“咱們趕緊走吧。”海瑟說。